人生自是有情癡

韋小寶享盡齊人之福,男讀者固然羨慕,女讀者對這個花心的小混混也不大討厭,只因小寶懂得哄女人,七個老婆都是滿心歡喜地嫁給他。反觀金庸小說其他男主角,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神鵰俠侶》中的楊過、《倚天屠龍記》的張無忌和《天龍八部》的段譽,身邊也是美女如雲,雖然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卻總是少不免有一、兩個人傷心。《鹿鼎記》是芸芸作品中少有的皆大歡喜式結局。

傷心皆因癡心起,深情又癡心的男人最吸引,所以坊間有「一見楊過誤終身」之說。楊過等了小龍女十六年,十六年後還是跳崖殉情,時間並沒有減去他的癡心,難怪小說中這麼多女子對他芳心暗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只願一生愛一人的豈只楊過?《紅樓夢》的賈寶玉跟大觀園眾表姐妹關係夾纏不清,然而情有獨鍾的僅林黛玉一人。黛玉才情高、氣量狹,愛哭易怒,率情率性,要不是跟大戶人家的寶玉戀上,說不定有個好結局。寶釵才貌雙全、性情溫柔、處事圓滑兼且出身不俗,是豪門富戶媳婦的絕佳人選。在舊時代發生的寶黛戀注定是悲劇,因為他們都無法掌管自己的命運。

《紅樓夢》這本奇書深受近代女作家三毛、亦舒之喜愛,她們把《紅樓夢》消化殆盡,在筆下的作品中再現紅樓夢的影子。亦舒的《癡情司》活脫脫是紅樓夢的現代版,保育、倚梅、岱宇就是寶玉、寶釵、黛玉三人的化身。忠婢「紫娟」則搖身一變為「摩登癡情司」任乃意,以好朋友身份鼓勵岱宇忘掉舊愛,重展新生。《癡情司》根本就是亦舒夫子自道的作品,愛情小說作家不就是掌控筆下眾生的情慾,道盡男女風月之事嗎?最重要的是亦舒很多作品中不乏看透世間事,放下即自在的編排,鼓吹女性獨立自強,男人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是不再執迷的「黛玉」就是欠了點點魅力,亦舒的才華也不及曹雪芹,岱宇不過是一個自我中心、樣貌標緻的少女,完全沒有黛玉的洋溢才華。

反觀三毛更有黛玉的風骨,尤其那點自毀的傾向,她敢愛敢恨,善良卻帶點小家子氣,不正正是黛玉那我行我素的作風嗎?三毛的作品既是遊記、也是小說,簡單來說,是把身居異地耳聞目睹的所見所聞加以文學修飾。她跟荷西的愛情故事比任何一篇虛構的故事還要動人。他等了她八年,由男孩變成一個男人,跟情路上碰撞得傷痕纍纍的她再遇,兩人的婚姻維持了九年,他又離她而去,十三年後孤單的她終於追隨他而去。三毛愛畫石頭,為了一籃鵝蛋石,她可以連命都不要。她的父母知道她的執拗,去海灘也不忘拾石頭給她,只因知道她為了喜愛的東西可以不惜一切,就像小時候的三毛拚命把街上一塊老樹根拖回家。

讀者愛看大團圓的結局,是基於補償心理;可是往往結局帶點遺憾的作品才教人刻骨銘心,因為那最貼近人生。看亦舒小說有若行雲流水,就像吃了一口棉花糖,甜美虛空;而三毛的故事總讓人看得揪心,就像品嚐一壺新泡的龍井,清新中帶着絲絲苦澀。

題外話:

  • 本文標題出自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 《紅樓夢》第九十一回──黛玉試探寶玉是否為寶釵動情,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 散文〈石頭記〉收錄於三毛散文集《溫柔的夜》。
  • 散文〈癡心石〉收錄於三毛散文集《我的寶貝》。

書目:

  • 《神鵰俠侶 1》
    作者:金庸
    出版:明河社,1976
    ISBN:9789627461098
  • 《紅樓夢 (重校本) 1》
    作者:曹雪芹
    出版:中華書局,2012
    ISBN:9789888148288
  • 《癡情司》
    作者:亦舒
    出版:天地圖書,1992
    ISBN:9622573207
  • 《溫柔的夜》
    作者:三毛
    出版:皇冠文化,1979
    ISBN:957330077X
  • 《我的寶貝》
    作者:三毛
    出版:皇冠文化,1987
    ISBN:9573301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