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愛穿旗袍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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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體弱,讀初中時更大病一場,休學在家。父親擔憂我跟不上學習進度,便聘了一位女先生,姓唐,名紓。

初次上課是一個五月末的下午,天色昏暗,灰沉沉地壓在房頂上,院子裡燥熱無風,蟬鳴聲有氣無力地從窗紗的小孔中擠進屋來。

「阿恆,快跟先生問好。」父親領著她進書房。

她穿著一領灰布高領旗袍,暗紋若隱約現。頭髮抿得光滑黑亮,挽在後頸梳成髻,沒有戴首飾。眉毛細長,尾端微微下垂,像初一晚上的新月。她看人的時候,目光柔和,卻彷彿連人都看透了、能看見人身後的景象一樣。

「唐先生好。」

第一節課教的是《滕王閣序》,她叫我先解釋全文一遍。我記得,坑坑絆絆算是解完了,期間她耐心地聽,一邊寫些什麼。然後她講解文章背景、描寫手法、所用典故,聲音很清晰,溫和而有力,如潺潺流水,琤瑽作響。

臨走前,她遞給我一張紙,寫了我錯解的詞句,還附有讀音和註解,蠅頭小楷,尤其端莊秀麗。  

她的背影端莊,步調從容,那件旗袍帶著我說不清楚的美感。

她總穿旗袍,月白、石青、靛藍、蔥綠,來來去去都是那幾色,素淨雅緻,偶爾穿過一兩次鵝黃、米色。旗袍的長度沒過小腿,釦子扣到衣領最上一粒。她不施脂粉,不佩金銀,打理得一絲不苟。

我喜歡聽她念書,時抑時揚,時起時落,如聽深山泉鳴,心下安然。

病情惡化那段時日,我終日躺臥在床。雁字回時,正值殘秋,院子裡草木凋敝,目力所及皆淒清蕭索,加之病痛折磨,我心生煩悶,書也不看,字也不練。當我亂答一氣時,她只是靜靜望著我的眼,眉毛微微皺起。

她的目光帶著探詢性,看進我心坎裡,又像穿透了我一直看向更遠處。

我被看得難受。既覺得歉疚,又討厭萎靡不振的自己。

我扭過臉,望著窗外的院子,草木灰黃,落葉遍地,覺得更不好受了。

她輕聲說:「阿恆,你很有天賦,不要浪費了。」

「還說什麼才能!我現在這副樣子,指不定哪天兩腳一蹬就嚥了氣了!」我怒氣沖沖地回答,說完竟自顧自地哭起來。

「先生,我好疼,好難受啊……我不是有意氣你的,我不是有意的!有時我連筆都提不起來,墨水翻倒了,流得到處都是,我,我……」

她靜靜地聽著,靜靜地望著我。

我胡亂地抹著臉。

她掏出一角手帕來,溫柔地替我揩去淚水。那手帕洗得白淨,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好些了嗎?」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

「真對不住……」

我羞得簡直無地自容,恨不得躲在被窩裡不出來。

「沒事的。沒事的。阿恆,寒冬總會過去,扳著指頭苦等是等,枯坐發呆是等,鏟雪待春歸也是等。暖春總會來的。總會好的。」

她的眼角好像泛起潮潤的光澤。

我記得那天她穿的是藕色旗袍。

那段時日,她每次來都帶和昌樓的炸糖糕,用油紙包了,繫上細繩,提在手裡。炸糖糕外殼酥脆,內餡軟糯,舌尖泛起絲絲甜味,我聽她念書,疼痛和不耐似乎大大減少。

春天果真很快地來了,鶯飛草長,柳綠桃紅。

某個悶雷滾滾的下午,大雨如注,一會而已,庭前積水已及踝。我守在門邊,擔心她來不了了,又盼著她來。

如約地,她打著傘穿過一片煙雨溟濛,一手提著旗袍下擺,穿過院子。

「快進屋去,乍暖還寒的天氣,別著涼了。」她輕聲催促,唇角噙笑。

風雨不改,她從未失約。而我也是。

寒來暑往,如是兩年過去,我終於痊愈,要回學校上課了,自然捨不得她。

「阿恆,你要自勉向上。」

我已長得比她高了,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倏然,我又想起她拿著的白手帕、她提著的油紙包、她寫的蠅頭小楷、她讀的詩詞歌賦、她所說的溫柔有力的話語、她所穿的端莊素雅的旗袍……

我曾見過很多女先生,但她們都不像唐先生那樣愛穿旗袍;我曾見過很多愛穿旗袍的女性,但她們都不像唐先生那樣教書。

「莫聽穿林打葉聲,下一句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先生慢走。」

自此一別經年,山長水遠,還望珍重。


林翼勳博士評語

將旗袍素雅與人之風韻一併抒寫,既見服飾之美,亦流露出對唐先生之由衷讚美。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11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