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沉默

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情,當時我曾經想力陳己見,最後選擇了沉默。我認為沉默是必要的。

下午四時三十分,太陽仍然倔強地掛在祠堂外空地上方的正中央、像要堅持己見注視下方發生的荒謬事情。伴隨高溫之下,周圍高舉鋤頭的其他農民的高聲呼喊都顯得虛無飄緲,我和父母兩手空空的樣子更顯得格格不入。滾燙如火爐的土地上跪著熟悉的福叔叔,被五花大綁的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在其前方高台坐著的幹部及隊員拿著槍大聲批鬥,那些人頭上掛著的「團結農民,打垮封建」標語隨微風擺動、宣示其過強的存在感。

我望著台上的大型鬧劇,想要說出甚麼幫助福叔叔;但我又想「槍打出頭鳥」,只好保持沉默:對此情此景及越發胡鬧的可見未來,沉默是不可或缺的,如同母親從小對我的教誨。

那群據說從黨中央下鄉的幹部及大學生進村已有月餘,口說是「為農民做主」「打倒地主」之類的話、要隨毛主席的話進行「土地改革」,必讓農民翻身。他們說是不取群眾一針一線,卻是在除首星期外都胡吃海塞、連裝樣子也不會。

他們淨把我們當傻子耍。每隔幾天就在村中央的祠堂空地開課,要講述「土改」的必要及好處。乍聽對像我家一樣只有可憐幾畝地的人還挺好,可卻是愈想愈別扭:訴苦及批鬥會、指名狀又是甚麼?舉報剝削大地主?我們這可沒地主。

正午十二時,太陽正毒辣。福叔叔的家傳出鬼哭狼嚎;然後翻了天,工作隊的那些大學生扣著福叔叔的身體彷似巡遊,帶頭的一個領隊伍往村中祠堂去,後方一群貧農及婦女大隊高叫「打垮封建地主!」。我心起歎息,一言不發拉著父母隨大隊走。

兩天前的晚上,福叔叔拎著兩大瓶的私藏白酒到我家、找父親一聚,說是最後一次交心。

「他們就對我家辛苦賺下的三十畝地虎視耽耽……我都聽到有人要舉報我了……」我方想起最近幹部挨家挨戶逼人吐苦水。

「我好心借人錢給添棺材、幫辦喪事,倒說是借『閻王債』,還不清,立心不良要批鬥……」

我心望反駁,但腦中只浮現蒼白無力的廢話。

「你們一家子這麼聰明也懂的。別太善良,別突出,要少話、沉默是金……最重要還是保命……」

下午三時三十分,太陽光曬得土地沙石閃閃發亮。我看祠堂門下曾有一塊「明鏡高懸」的奇怪牌子,被拆掉丟在一旁;福叔叔挺直身子跪下,眼神毫無焦點;一個接一個福叔叔曾幫助的貧農走到他身前理直氣壯訴說他的「罪行」,每說一項就往他的面上增加一個巴掌;高台所坐的幹部臉上滿意的微笑越拉越大,就像故事中的牛鬼蛇神;其身旁的隊員捧著筆記本一筆一劃寫上貧農的話,寫著同時神情愈發興奮;我和父母身旁的農民聲討喊叫愈發高漲。

下午五時,群眾突然失控,紛紛抄起鋤頭、斧頭、磚頭蜂擁至空地,向福叔叔拳打腳踢,與暴民無甚分別。「追隨毛主席指令!」「惡心的封建地主!」等口號強灌入我的耳朵,一切毫無邏輯可言、只見人心醜惡。

下午五時三十分,作為混亂的旁觀者,我見證了一切的戛然而止:人群安靜撤回一旁,中央一聲槍響。

灰色大魚躺在灼熱的大地上,跳動著垂死掙扎;背部源源不絕流出鮮紅,表現出其僅餘的生命力;口中「咕嚕咕嚕」發著聲,似有萬語深藏卻不得言。

捕魚人用一刀、又一刀,直中心臟、砍下魚頭,然後扔下屠刀並叫人收起死魚。眾人寂靜一秒,又為魚的死亡歡呼雀躍、大叫口號,有如宴席狂歡;得到滿足的觀感、將得滿足的食欲,驅使他們無法壓制內心的狂喜。

我凝視著空地上已失去生命力的肉體,腦中紛亂一片。

我張開口大口呼吸,突然想說話、力陳己見,說出與大眾相反的話。

面前是一出大型鬧劇,且已落幕,一切已要成茶餘飯後的閒言。我又決定閉口不言、寧願

沉默,畢竟一切已回天乏術:不管現在,還是不久的未來。

沉默不是正確的,卻是必要的。


林翼勳博士評語

嘗試以一目睹鬥爭暴行發生時的感受。年輕人實未親歷,但寫來感同身受,亦善於搜集資料以描述者也。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9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