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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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燈下你歛光如藏,歲月的瘢斑早已裸裎於你鬆弛的皮膚上;不必再剖呈你走過的路,青黃或不接,都已零落掛在那鐵質的箱子上。時光發出的鏽味兒,我也聞到了……

這個冰冷塵舊的箱子,四角都有明顯磨損的木屑散落,木塊上的一道道刮痕,也抵不住年月消磨,漸漸往歲月裏藏,深陷、粗細、淡然的樣子。我略有興趣地玩味著,目光落在以紅筆寫著「塑膠花」三字上,記憶便似一縷沉香飄了過來……

輕撫那抵不住年月消磨,漸漸為鏽所蝕的箱子,誰會想到它曾有光鮮亮麗的風光,陪伴外婆走過一段奔波無常的時光。外婆本在製鞋廠工作,那時正值香港工業起飛的階段,但六七暴動後,港英政府為了平復市民的怒氣,便在公共衞生上做出改革,推出「十年建屋」計劃。就這樣,外婆不用再忍受鼠蟲的肆虐,還能去只有一牆之隔的工廠工作,開始了她的塑膠花生涯。

入廠第一天,她就背著一個木製的箱子。由於當時經濟窘迫,加上天氣寒冷,飯菜在未等到午膳時就已涼了,為此外婆就用棉布包裹住飯盒,置於木箱子裏,這樣就能保證飯菜不至於冰冷,減少了外婆工作上的阻力。

後來,外婆在工廠製作塑膠花越來越熟練,她為了增補家用,供三個女兒上學,便將工廠每日剩餘的塑膠殘片放入木箱裏帶回家。母親後來跟我說,外婆晚上工作回來後,就在煤油燈的餘暉下製作膠花,她巧手將工廠剪製的塑膠瓶殘片剪成各式的花瓣和葉子,再用銅線將之連起來,掀開煤油燈的玻璃蓋在蠟燭上烘烤,等待膠片受熱翹起後,最後用熱熔膠將之插起來,如此就成了栩栩如生的花朵,就等戀人將地老天荒的誓言裝進去。記得我小時候總愛纏著外婆要她做許多塑膠花送我,並一旁目不轉睛地學習,渴望從中找到那變魔術一般訣竅。但小時候沒多大毅力,想來當時真是太不懂事,沒有體諒她的辛勞。

而當初日以繼夜,不斷把塑膠片幻化成美倫美奐的膠花的外婆,也因著年紀而無法清晰聚焦銅線,膠片因此鎖在那舊箱子裏,沒有再變成膠花,只剩下童年影影綽綽的零碎片段叫人回味。小時候一直以為世事就像那永不衰敗的膠花,時間會因此停駐,但外婆雙手的皮膚卻隨著時間漸漸乾癟,我這才知道,即使膠花的容顏如昔,但周遭的世界早已千變萬化,就算製作再多的膠花,時間也依然會流逝。想到此處,在思緒的發酵下,我突覺時間是塊哽咽在喉的黃蓮,無奈於苦味化開得越加濃郁。

外婆總是把製好的膠花置於木箱裏,背著它們去熱鬧的街市擺賣。原本毫無美感可言的膠片,在外婆的手上卻變成了年輕人寄託美好誓言的見證者,受到許多街坊鄰居喜愛。可是現今社會,人們轉而追求那些短暫而昂貴的真花。在節日或誓言過後,它們會迅速凋零,被人們過於追求形式,卻給環境帶來污染。相反那利用廢棄的材料製作的膠花,既能象徵愛人們永恆的冀望,又環保低廉,為甚麼不被人們所接受呢?外婆沒有給我答案,但是此刻和這箱子相對而坐時,我才終於明白,這是一個解不開的結。

城市人如外婆都明白膠花賺不了多少錢,所以一直叫她的三個女兒努力讀書,找一份舒適的工作,因此這個行業無可避免地式微。起初膠花的薄利或者尚能維生,但在工廠都北上遷移後,像外婆這樣文化程度不高、沒有特殊技術的草根,也只能被迫跟著現實的潮流,無可避免地與以往揮手告別。於是,膠花也好,本土手工業也好,都恰如眼前這個箱子一樣,不動聲息地待在一角,靜待時間流逝。它是無奈地接受宿命?還是掙扎得精疲力竭,正在苟延殘喘?我不知道,只感慨窗外的夕陽正默然為它倒數著,而我也只能勉力用記憶延長它的生命。

雖已清洗過箱子,清水卻未能刷去歲月的軌跡。外婆坐在箱子旁,歲月的刀削濶斧下,她早已褪去年輕。用乾褐縱橫著紋路的手細細撫摸,會發覺角落處仍殘落著點點痕跡。有些人總喜歡說老驥伏櫪,但事實是英雄已然遲暮,再背著一個生鏽的箱子去街頭賣膠花是不會有人理睬的。可是我不甘心它落得如此下場,我寧願相信,它並不是因為這個城市人貪新厭舊而使它消失,而是如它的特質一樣,暫且到別處擺賣一下,當這個城市的人開始想念它的時候,它還是會在那裏開它不敗的花。那些逝去的,終將會回歸,以其永恆的姿態。


林翼勳博士評語

透過外婆勤謹的工作以記念她為定庭的付出,將過程細致而周至道出,讀後亦深深受到感染。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11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