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熄滅的燈火

有一朵暗金色的蓮花燈盞立在一個個直立的木牌前,牌上的字有的是暗得如黑色一般的紅色,有的是新用硃砂繪製的,字是鮮紅被深棕色反著蠟光的牌子襯著,那是剛打了蠟的。字如血液一樣書寫著一個個名字及生卒年月日,與站在衆牌前方燒得火紅被蓮花燈盞托著的紅蠟燭相映。那蓮花燈如同一個指揮家,在各演奏部的中央,揮舞著雙手,搖曳著火苗,指引亡靈回家的方向,陳俊熙回家了。

「叮... ...叮... …」,許久沒有人撥打的座台電話響起,不要接也能猜到是誰,十不離八九,我看著母親眼神向電話轉了轉,母親直接對著電話一抬頭示意我去。接起電話不期然是外婆那略顯陰森的嗓音,說著胡話,甚麼她覺得自己快死了、她夢到了太祖父、她要我們回那落後的農村,我原原本本的向母親交代。本以為一堆胡話不是問題,肯定不會要我們特意跑一趟。但母親眼中反而閃過異色,是詫異、悲傷和一絲她自己也覺察不到的慌張,便教我收拾起行囊出發回家了,雖然我不想承認那是,母親大抵也是不想回的,沒有人掌燈又如何。

到了鄉下車子走在起伏不平的泥路上,一路的房子,房頂是一個上短下長的梯形,我們稱作馬鞍,不同於漢族的房子是向四邊散去的柱體,我們的是一個平放在房梁的三角柱,只向左右兩邊散去。小時候熱鬧的房子十室有九空餘下的一,室是像外婆一樣的老人,四周的寂靜,熟悉的景色,不禁令母親勾起懷念之色。終於我們看到了外婆,她瘦得如皮包骨頭,只因她經常為了掌燈不開灶,外公在的時候還會給她端上一碗飯,還有李家和王家的人可以幫襯,然而她們都不守了,去大城市了,只有她還傻傻的守著那回家的燈。

別的老人去不了城市,是他們子孫沒本事,而在我家本事的是外婆,死活都不肯挪窩,她總說祠堂在才是家,燈滅了就回不了家。至於為何不回鄉照顧她,很簡單過慣了大城市的生活,誰又想重新回到農村生活,更何況還有一個固執的老人,不如眼不見心為靜。

思緒萬千,外婆卻只是坐在燈前的搖椅,開口說了一句過來。看著紅紅的蠟燭只剩下巴掌一段,歎了歎氣,看向我和母親的眼神十分複雜,彷彿有千句叮嚀,但最終也只是向我們說起了故事。

「我以前呀... …」

那時候燈火燒得又紅又旺,剛剛歷經完日戰,村子中有不少的人都失了性命,祠堂有無數人在掌燈,一支一支的紅蠟燭燒得黑夜如晝,火光舞動,火的外層是紫紅的、內芯火是藍色的,一冷一熱兩種顔色碰撞在一起,可能那時的叔嬸心情亦是這樣矛盾,五味雜陳。我年紀尚輕,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父親,愛在祠堂看著那個刻著陳俊熙名字的牌子。生活還是有過下去的,然而燈慣例要長亮,因為逝去的人只有衣冠冢,要有一盞長明燈,才可以帶他們回家,甚至我們相信人死後也會在世間徘徊,所以我與其他兩個同樣喪父的女孩一起掌燈,一掌就是一輩子。

只是隨著人搬到縣城去燈慢慢熄滅了。從一開始為了招魂,人人都買上好蠟燭,那蠟燭,是用了真蜂蠟所造,一根蠟燭的火有一個拇指長,燒起來不知摻了甚麼,火是紫紅的,形狀風吹不散,內芯火分開兩層一是橘紅一是幽藍,燃起內溫度奇高,十幾支攏在一起只叫人在寒冬臘月出一身汗,火光奇艷。一戶一盞燈引著親人回家。

不過自時間長了,他們買了便宜的燭,燒得快,好在燈仍然亮堂,依然滾燙,引著人回家,從城市會農村點上那麼一支燭交給我看守。然而更多的是到城市落了戶,連那一支燭也不點了,可能是只有我們家的還亮著,十年了也只有你們回家。」

外婆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以致慢慢放緩了擺動的頻率,我屏息看著外婆,餘光看到蠟燭只餘下一小節,火光原本在進來時是一個漂亮穩定的水滴型,而現在室內明明無風,那火苗卻在狂舞為自己掙扎一線生機。外婆亦抬起手勸說道:「留在農村繼續掌燈吧,祠堂不能失了燈。」媽媽早已淚流滿面,滿口應承,我也跟著點頭,其實內心卻非常清楚,自己不信鬼神之說,有何談要掌燈。火苗穩定了一瞬,然而蠟都燒完了,又怎能長久,蠟燭明明暗暗,要熄滅的一剎那又被蠟芯線子的高溫帶起。外婆口中呢喃,凑到她嘴邊是一句句氣弱游龍的「爸爸… …回家」,不知道也不清楚二人的關係有多好才能成為外婆一輩子的執念。

蠟燭在燃盡燈芯最後一點溫度,終於滅了,碳化的黑線被一陣不知打哪兒來的風一吹,散了,浮游在空氣中。這個村子最後的一盞燈滅了,外婆也去世了,聯繫上中介叫他把外婆帶走後。母親站在祠堂充滿了猶豫,因為一旦成為掌燈人接下了這個責任,就是一輩子了。不過最後他都是狠心關上了門,貼上了兩道黃色的封條,頭也不回地走了。

祠堂裏一片昏暗,站立在牌碑前的蓮花盞上只有點點紫紅的蠟印,那是蠟燭燃燒時的滴下的,其他已隨著我和母親買的廉價化學合成蠟燭蒸發在空中。蓮花燈盞也不在置中,因為多了一個外婆為自己準備,刻著陳一心的木牌。

回家的燈滅了,外婆的魂也不可能回家,死人尚不能,有意識的活人更不會回來了。

回家的燈一盞盞滅,人一戶戶走,沒有人掌燈,村子正式空了下來,始終城市的生活更好,至於家鄉不過是沒有路、沒有指引,更不會回到過去的過去式,在城市漂流,家鄉是已在每個人心中消散,連指引的路燈也滅了,死去了,要回再也輪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