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熄滅的燈火

拉開那扇老舊的鐵門,早已生鏽的鏍絲發出「咿咿」的聲音。天台上空曠又寂靜,微風徐來吻過我的臉,勾起我的頭髮。目之所及的只有一座座擁有著科技感的大廈與高樓,包圍著我這幢唐樓。周圍靜悄悄的,我閉上眼,在腦海中把高樓大廈拆掉,又把天台還原成曾經。當然,還有我那最愛的燈火。

蓋著水泥地的天台亂糟糟的,身形小小的我小心地繞過李姨姨的床單、黃太太的被子,來到了我的秘密基地。砂黃的絲巾平攤在地上,一塊小小的枕頭正放置在上面。我一骨碌地躺在絲巾上,從天台裏看出去,旁邊的一座座樓都掛著那麼一兩塊霓虹燈牌,亮晶晶的,有些是會一閃一閃的、有些是會圍著一個圈地轉著閃的,兩三塊霓紅燈密集地聚在一起,像個明亮的燈火在熊熊燃燒,照亮著整個街道、也照亮著我。

「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樓下的何太每晚都在唱她的「飲歌」,我聽著她的聲音混雜著在深夜之中仍未有散去的談話聲,閉上眼,霓虹燈火的亮光灑在我臉上,有時讓我分不清這是白天還是夜晚。街道上不時傳來三五兩聲呼喝與跑車呼嘯而遇的引擎聲,這座城市似霓紅燈般好像不會疲勞,不會停止演奏它的美麗。我最終抵不過睡意,在天台上徐徐睡去。

我喜歡香港的熱鬧,喜歡它的不曾停竭,每夜每夜都亮幾個霓紅燈火,照亮整座城市,身處其中只感覺異常雀躍。我拿著我的小相機到處照著,拍下一個又一個繁華的香港,記在我的心頭上。

透薄的窗簾掩蓋著窗外的景象,暖黃色的燈光映在純白色的簾子上。是夜晚了嗎?是夜晚了吧。我拉開窗簾,一盞盞燈火璀璨地亮著,代替太陽在夜晚裏亮著,像是永不會熄滅的一樣。街上車水馬龍,一輛時興的敞篷車塞滿了整條街道,我彷彿感受到這個地方的生命力,如霓紅燈一樣鮮活地閃鑠著。

窗戶的簾子被風吹著,像少女的裙擺在轉動,時光好像從窗戶後被風吹走,轉眼間我便由小小的身形長大到走進高中的年紀。我換起純白的新校服,走出家中。街上已不像童年時那麼擁擠,早晨的雀鳥在吱吱地鳴叫。我看向頭頂的霓紅燈牌,只覺燈火似乎沒有從前那麼閃亮,是舊了嗎?是老了嗎?可能它也在為它被拆下的同伴的難過。自我上中學後,政府便立下政策,拆掉不合規格的霓紅燈牌。政府不再發展繁盛的娛樂產業,把資源轉向科技發展。

一日一日的,原本正盛的燈火被熄滅著。街口的那塊「麗華飯店」前幾日便被拆下了,夜晚的天台上像是缺了一塊拼圖;街尾那間影院的霓紅燈牌又被拆下了,香港好像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我坐在書桌前,只有絲絲暖光滲入來。是夜晚了嗎?是夜晚了。那束燈火正在慢慢、慢慢地熄滅著。它原本是明亮閃耀、和太陽一樣的。然後,有一盞燈漸漸暗淡了,由最外層的光邊開始熄掉,再是那中間的燈火被熄掉。燈火越越少、越來越小。我躺在天台的秘密基地裏,深夜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幾人在走著。我開始感受不到城市的活力,再也未有聽到幾次跑車在樓下呼嘯而過的聲音、行人談論時的高昂。燈火徐徐暗淡著,引著我又再次睡去。半夢半醒時,我好像又聽到了何太在唱著那首「似水流年」。「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浩瀚煙波裏,我懷念,懷念往年… 」

果然留下的只有思念,霓紅燈牌被一塊一塊地拆去,曾經燃燒得旺盛的燈火被風吹得四處飄散。天台上能看見的最後一塊燈牌要被拆下了。它是曾經那麼美麗,令人注目。我看著它稍有生鏽的鐵條與燈板,只覺心中有絲絲苦澀交織著我。好可惜、好可惜。亮著紫紅色的霓虹光管隨時日變遷變得不起眼的淺橙色,「啪嗒」一聲,它便由邊框開始熄滅,再到淺橙色的招牌字樣,在我眼前暗掉了。是夜晚了嗎?是夜晚啦。周圍的街道猶如一下子黑了起來。我坐在砂黃色的絲巾上,心中想著:還會有人記得這裏曾經的美麗嗎?

自此,老舊的居民樓被改成了一棟棟銀白色的辦公大樓,街邊擺檔的小販全都改成了實鋪,燈火的痕跡被完全抹去,熄滅。

我睜開眼,結束我這肆意的狂想。我拿起我童年時的小相機,上面已有些時間留下的劃痕,裏面是我記憶中燈紅酒綠的街道、每晚閃鑠的燈牌,它們留存在我的照片中,永遠是最美好的模樣,永不逝去、永遠留存。既不能留住美麗的時光,只好將美麗記錄下來,化作回憶、化作見證。

彷彿之間,我好像又聽見了樓下傳出了歌聲。

「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14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