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上的普羅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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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沒有經歷過昨天的綿綿細雨和陣陣陰風,我大概會被今天這突如其來的淒冷景象嚇倒。但我畢竟曾經走過一夏一秋的反常天氣,因此縱是今日蒼白的天和僵冷的地,也不怎麼使我驚奇。

我身處的這座城市大概也早已適應了這反常,以至於在天氣與天色的驟變下,城裏的一切,仍然多麼安靜地運作著;城市的呼吸,仍然多麼安靜地進行著,安靜得彷彿這世界自開天闢地之始,就以這種形式存在著,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

這樣的安靜本為美事,尤其是在夏的暴雨和秋的狂風之後,在人的耳朵不得安生,不堪重負之際。然而這安靜中卻帶有一絲令人不安的詭秘,使身處其中的我,隱約產生一分無以名狀的惶悸。這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這冬天的天色太蒼白,而空氣太僵冷。在腦海中創造一個「安靜的冬日」圖像,色調該是清澈且透明的藍,冷風該是清脆而爽快的風,然而絕非今日的模樣:一切都太沉鬱、太令人發悶。置身於這樣一個沉重的氛圍中,不免使人懷疑其安靜,是否只是環境壓抑的產物。人不免要在這安靜中聽出許多的噪動聲音,然後發現這世界的安靜,蘊藏著無數曾經高昂的呼聲。

這城市是被一層薄冰牢牢鎖住的行將熄滅的火種。在冰冷的深處,我找到殘餘的火星。

我站在陽台上,俯瞰著城市的冰冷。

從我家的陽台向外望,有頗佳的風光。左右兩邊恰可望見獅子山和維多利亞港;正對著的是開闊的汽車路和遠處的山群。這種景色不論在晴空萬里之下,抑或細雨濛濛之際賞玩,都別有一番情味;但唯獨在這重霧深鎖的天下,一切美景都消失無蹤,只留下一片荒涼。獅子山上的獅子岩,被濃霧攔腰截去,這座傳奇般的大山,在此刻竟與它身旁低矮不起眼的小丘無異。維多利亞港的波瀾在霧中盡數隱去,剩下一片不知是霧是海的混濁的灰白。再加上正前方一片罩在遠山頂上的陰霾,三面的霧恰好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羅網,彷彿將城市隔絕於大千世界之外,自成一個蒼白、冰冷和渺小的王國。

我在四十八樓的陽台上俯瞰這個王國,眼前的蒼涼,竟使我想起二百年前的法王路易十六。當年他們佇立於凡賽宮頂端,眼望天下、其子民離他而去時,感受可與今日的我相似?他失去的是他的王位,然而我失去的、這個城市失去的卻是甚麼?

我將眼光從遠處的山海收回,轉而望向山腳下海岸上的一排排高樓。此刻它們都彷彿正以一種陌生而不懷好意的眼神瞪著我。它們豎立在地上,彷似一尊尊灰白的雕像,既無神情亦無形態。一層薄霧籠罩在高樓之外,有若為這些雕像戴上了一張張蒼白的面具。這些面具尚未上色,沒有五官,僅有的是一雙空洞而黑暗的眼窩。一個個陌生的、不懷好意的、目無表情的人就在面具背後凝望著我,他們的眼光在面具的眼窩中穿透而出,刺得我不寒而慄。

我閉上眼,讓這可怖的面具和雕像暫時在我眼前消失。然而,卻不能令我的心有片刻清靜。時值午後,工地的打椿、鑽挖、運輸車的噪聲從四方八面傳來。聲音細碎而繁雜,摻雜在冬日的寂靜中叫人渾然不覺,然而一閉上眼,噪聲即鋪天蓋地襲來,彷彿冷風中有一大群窸窣作聲的飛蟲正隨風趨近。牠們拍翼、囓咬、低鳴,終於降落並黏到我身上。細細碎碎、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包覆我的全身,然後鑽進耳朵的深處。 

牠們開始蠶食我了。木然的雕像,積壓的飛蟲,牠們是「石屎森林」中獨有的生物罷。牠們以和天色一樣冷的月光與聲響,挖空我們的眼窩,填滿我的耳朵。牠們在啃咬我們靈魂罷,將靈魂中僅剩的一點火光撲滅,這個森林便有永遠的冰冷了;這群忠實的森林守護者。

我想,我大可就這樣站著,任由牠們掏空靈魂,變成了一尊不死不活的石像,再讓這冷風將我風化、吹散。耳畔愈來愈響的蟲鳴不斷慫恿著我,終於使我放棄了掙扎,讓自己再這冷風中結凍、下沉。

我的身體依然佇立於冷風中,以冷冷的眼神望著靈魂一點一滴地磨逝。我彷彿感覺到了自己的消逝。然而這只是一點麻木而已;我這個被半身麻醉的病人,默默地看著自己被剖開、挖空、然而又重新縫合上。

但我終究沒有一直站著。正當我在舒適的麻木中緩緩合上兩眼之際,我卻瞥見了火光。火光在那裏搖曳著、跳動著。我定睛一望,那是一顆極小的火星,在心靈的深處發著亮光;靈魂被囓咬出無數缺口,那亮光便自缺口中透出。我不曾在心中發現這一點的星火,直到那刻它才在殘缺的靈魂中顯現。那是溫暖的焰火,帶來的久違的溫度,漸漸融化了我的麻木。麻醉的藥效消失了;我開始感到徹骨的痛楚與寒冷。病人在手術床上斯聲尖叫著、怒吼著、低呼著。炎熱與冰冷交替。希望與絕望。痛苦和意志。在寒冷和黑暗中我劇烈地顫抖著;看見火光時我卻在溫暖中重歸平靜。不由自主的恐懼,漆黑一片的飛蟲與蒼白的面具。無中生有的勇氣;無中生有的火光,來自遙遠的天空。

我驟然睜開眼睛——

我夢見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被鎖在獅子山上。

他俯視這個城市。他曾在這個城市中投下火種;他曾經為這個城市帶來狂風和暴雨。現在這一切已經冷卻,剩下漠然的雕像與嗡嗡的蟲鳴。

他又回頭,看身後那塊著名的獅子岩。多少年前它曾是這城市火熱的心臟;但如今他鎖鍊所繫的,不過一塊冰冷的岩石。

他咆哮,但聲音卻穿不透濃霧密縫的綢;他沉默,但寧靜卻敵不過城市單調的噪聲。他每天察視著自己播下的火苗一點點熄滅,卻對此無能為力。

但他依舊不屈。

他默默地承受著上天給予的懲罰:沒有餓鷹,他的懲罰是徹骨的冷風。這風每天將他吹散一部分,然後他的身體又重新長出。

然而他並不放棄。

他知道,冷風終將把他的身體帶到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他的意志將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人的靈魂中不滅的一部分。

天空的蒼白逐漸被銀白色所替代;他知道,夜幕即將降臨。

他已經數不清自己經歷過多少這樣的夜晚:詭異的燈光、濃重的黑暗、絕對的靜寂。

但他仍默默忍耐。因為他知道,終有一天,「普羅米修斯」會在人的心靈中重現,在這個城市中重現。

到了那個時候,滿天遍野的火光將會蓋過街燈的光芒,震耳欲聾的吼聲將會取代刺耳的蟲鳴;活生生的靈魂,將打破呆滯的雕像與它們虛偽的面具。每個人都將成為普羅米修斯,向那木然的上天呼叫:

「看哪!泰坦已在這個城市中重生!」


林翼勳博士評語

此心靈獨白流露出對身處之社會之日趨冷漠陰冷,以至麻木無情之悲哀與無奈。然而,在心坎深處仍懷著希望——普羅米修斯曾投下火種,即此一點星火就是城市重生的可能起點。行筆婉曲而深入,可謂絲絲入扣,觸動靈魂之作。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8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