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只能回味

有時,人經歷過創傷,會將傷痛的回憶藏在抽屜深處,再牢牢把它上鎖。即使偶爾回想起來,當時的傷痛彷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依稀記得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卻再也找不到那時的心情。

我們自以為已放下,實則內心深處還有一個鎖得緊緊的抽屜,裡頭是我們不敢面對的軟弱。

我最後一次走進這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昔日堆滿雜物的大廳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四面髒兮兮的牆壁與我相視而笑。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幀邊沿泛黃的老照片。相中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正衝鏡頭燦爛咧嘴笑著──「外公」。我呢喃道,往昔的一點一滴重新在腦海裡上演……

外公身形瘦削,不算強壯的他,卻一手扛起整個家庭。他,是個堅強無比的男子漢。

外婆仍健在的時候,跟外公夫唱婦隨、如膠似漆,在鄉下過著平凡幸福的生活。外婆先後誕下五個女兒,生下舅舅後,卻因失血過多難產致死。自此,外公父兼母職,買菜、做飯、下田……等差事,皆由他一手包辦,且打理得有條不紊,求子女在最安樂舒適的環境下長大。

這樣默默付出,含辛茹苦的外公,不是很偉大嗎?

我和外公卻是少見面的,每年相聚的次數不過才四、五次。主要是在春節期間、外公生辰、中秋團圓、冬至等佳節才會一家團聚。

外公煮得一手好菜,他自身亦頗愛下廚。每逢我們到他家作客,他必定親自把菜端出來讓大家享用。我不會忘記那在廚房勞碌的身影、垂涎三尺的飯香,以及令人回味無窮的味道。那時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後來外公身體日漸衰弱,再也無力走進廚房,我才醒悟,那種滋味是再也嚐不到了。

我最難忘的是去年拜年的時候。我朝坐在輪椅上的外公上前,大聲道:「外公,祝你身體健康!」外公的耳朵開始聽不清了。接過外公顫巍巍遞過來的利是後便坐下。外公的身體真的可以好起來嗎?看著那根窄細的、長長的膠管子──它的末端連接著一包半滿的尿液袋,我遲疑了。

我內心的擔憂很快得到了解答,答案是「不」。外公進出醫院的次數愈趨頻繁──他的腎病和糖尿病病情不太樂觀。聽著外公不斷入院再出院的消息,那一顆懸著的心,竟漸漸變得麻木不仁了。

該來的還是會來。外公再度送院,卻不如所料會再次化險為夷,而是永遠閉上了眼睛。收到通知時,我當時沒什麼情緒。數星期後,我和教友一起練唱聖詩,預備在安息禮拜上獻唱。輕柔的鋼琴聲徐徐響起,平和而寧謐的旋律觸動到我的心靈。突如其來的悲傷將我淹沒,我才淌下了自外公逝世後的第一滴淚。

有時候不是我們不悲傷,只是我們不願面對而已。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參加的喪禮。我在主家席躹著一個個的躬,親人們眼眶發紅,周遭散發著淡淡的哀傷。母親輕啟雙唇,緩緩唸起了外公的生平。小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被淚水糊了一片,我發現自己對外公的認識少得可憐。但我再也沒機會親自了解他了。

感謝外公的一生耕耘,沒有他,就不會有誕下我的母親。即使我並不熟悉外公,但他對我的好,是血脈相連的好。

我轉身關上大門,離開這寂靜無人的老單位──再過幾天政府便會把它回收掉。

往事,只能回味。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5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