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回頭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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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看,你祥和的笑容,到底在哪裡?我知道已消失了,只剩下一道冷冰冰的大門,隔著我倆,距離越來越遠,在眼中漸漸只化為一顆小黑點,並越縮越小,越縮越小……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三十日,陰天。

微雨似絹線銀線,淅瀝淅瀝,密密匝匝,織出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雨網。灰灰沉沉的天空,總透一種「藍色憂鬱」,那是一種不能理解的鬱悶。睡眼惺忪地掀開被子,步出房間,踱至走廊。我口裡說:「那該死的眉頭,幹麼不斷跳動?」手按著那惱人的右眉。眼瞇瞇地瞥見我爸和我哥在客廳。爸靠近窗邊,緊皺著眉跟電話那端低聲細語,哥也收起平日嬉笑的嘴臉,聚精會神地望著爸爸。我並沒有識思索,這什麼一回事,只為今天的補習功課苦惱,還要提醒媽媽交學費。咦!我媽呢?

梳洗後,扭門踏步而出,爸爸神色凝重,說:「快回房換衣,今天不用補習,快!」這一幕,我從未遇過,爸爸為何那麼緊張?我媽在哪?右眉又再次跳動,這一切也佔據了我的思緒,萬匹兵馬在我心亂衝亂撞,毫無規則,毫無條理。我,永遠也不能記今天!

甫下樓,爸領著我奔往的士站,我不知就裡被塞進車廂,「仁濟醫院!」爸說,我瞪大雙眼,空氣中彌漫著各人的焦灼,加上我的疑惑……到底是甚麼一回事?

下車,快步衝入醫院,直上十六樓。電梯門開了,表妹跟一位女友人同坐,「爺爺呢?」爸問。小手指著男病房門,說:「他們在裡面。」我跟著爸和哥後頭,這是我第一趟到醫院,六張病床為一廂,躺在床上的全是老邁的伯伯,為我這位神秘的過客投下異目。過了幾廂婆婆,舅舅,媽媽等人全圍著一張病床。我望著全身插著喉的公公,那顆心像起伏的潮水,怎麼也平靜不下來,這是現實?是夢境吧!不止的啜泣聲在我耳邊溜過,我知道,這是現實。婆婆張著嘴,合著眼,淚與鼻涕流濕了胸前,媽媽噙著熱淚,想說話,但嘴角抽搐幾下,說不出一個字,爸爸只能拍指她雙肩,為她增添無形的力氣。我們只望著心率儀上,綠色的心跳率,每次有波動,我們也期望它跳上99,但每次也失望而止。「我爸還有心跳,剛剛上升至50,但他還未死,還未死!」姨姨捉著醫護人員嚷道。急救畢業的我,深知儀器跳至50的原因,姨姨只是懷著沒有可能的希望……心裡只湧起一股徹骨髓般的寒流。

爸爸著我到走廊,冷靜一下。裡面侷促的空氣,似用千鈞的巨石壓倒我。電梯間的走廊,盡頭有一扇窗,我獃獃地望著窗外面的街景,渾濁的目光中透出無限悲哀與惆悵。外面的天空,雨水仍在狂灑,心情仍然沉重,一道道閃電,把墨黑的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儼如我在淌血的心。枯枝敗葉被吹得沙沙作响,十二月的冬天威力確實不能看輕。

猶記得年年十二月下旬,總會聚首過冬至。每次步出酒樓,也會有人拍拍我肩,回頭總見公公祥和的笑容,然後問:「你何時考大學?我很希望我家會出一位大學生呀!」我屢次作狀回答:「快考,快考,一定會榜上有名。」想著,想著,我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又有人拍拍我膊,回頭只見爸爸,他再領我入病房

只見所有人握著公公的手,唯獨我不想以手感的冰冷來確定已永遠失去他,我不想觸碰這確鑿的事實……我跑出病房,不斷捶頭,要從這可惡的夢境醒來,可惜事與願違……表妹也跟著跑出來,握著我的手指頭,甜絲絲地說:「你說爺爺只是休息一下,十年後便會返來陪我。」臉上也旋出淺淺的酒渦,假若我是童稚的孩童多好呢?

鐵箱被推出來,我們只能跟在後方,盯著箱上的一紙文件,原來勞碌七十載,最後只有一紙證明,印證你曾在塵世瀟灑走一回,不會帶著什麼來,也不能帶著什麼走

雨漸細,那種細雨,同沾濕人的精神和衣服,一種不斷地把那種無從目睹的纖小點滴對人飄過來,悄悄地在衣服上蓋著一層冰涼而有滲透力的苔蘚樣的水分。我回頭看只剩下一道冷冰冰的鐵門隔著我倆,距離越縮越小,越縮越小……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5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