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禍殃

《秧歌》是張愛玲首部帶有政治色彩的小說,因與國內主流的格調不一致而幾度掀起爭議,卻分毫無損它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崇高地位。

談及農村,或會聯想到落後、簡樸、勞動,如果城市人不是習慣了紙醉金迷的生活,這兒可以是陶淵明所描繪的桃花源。可惜,上天看來並不太眷顧以汗水養家的農民,往往一場旱災、一場暴雨,就足以使他們賴以為生的稻作在一夜間化為烏有,連帶他們的血汗和冀盼也一併付諸東流。除了搪塞一句「天不作美」,還怨得了誰?若上蒼亦曉「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之理,何不網開一面,讓祂的子民擺脫愁雲慘霧的日子?

秧,指稻苗;秧歌,泛稱田間工作者所唱的歌,以數人裝扮各種人物,踩高蹻而踊歌,或為合唱,或相應答以表演各類故事。驟看書名,似乎是寫農民遇著豐收季節時的喜悅,內容卻不然。小說以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農村為背景,農民依然過得苦,但不可完全歸咎天災,而是管治階層的自私腐敗使然。他們渾然忘記以民為本的治理方針,反其道而行之,罔顧勞動階層的利益,以致新年到臨,農民跳起秧歌舞,表面一片昇平,喜氣洋洋,卻暗藏悲哀,更顯詭譎。

雖說農民只是勞動階層,然而,他們將心血、汗水、時間投放在一片片金燦燦的稻田上,與庸碌的都市人不分晝夜地獻身工作無異,同樣依靠自己的能力換取三餐溫飽,自給自足,乃合情合法合理。因此,農民不見得比誰低下,比誰卑賤,沒理由淪為強權統治下的犧牲品。

故事中的農民金根是個勞動典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遠在上海工作的妻子月香,因聽信「鄉下富了起來」而回到農村幫忙農務,相夫教子。可是,實情不如她想像般美滿,家家戶戶飽受飢餓折磨,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還被迫繳交公糧。不堪重擔的村民終於與當地政府爆發衝突,豈料政府軍為了平亂,不惜亂槍掃射手無寸鐵、一心求個安穩的村民。眼看最愛的小女兒在混亂中給活活踩死,金根只覺無能為力,最後更躲不過被政治迫害的厄運。

在故事的開端,沒有人會想到一直在田裏默默耕耘的金根竟落得自裁的下場。這該怪他生於亂世,還是怪執政者的無能?問題的答案本該要石沉大海,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作者有別於那些刻意掩飾弊端的怕事之徒,她並無美化紛亂的政局,反而向讀者呈現最真實的一面。於當時的局勢而言,為無辜的平民挺身而出,討回公道是癡人說夢之舉,愈是胸懷大志地為同胞發聲,就愈死得轟烈!加上因文字獄賠上性命的人不計其數,所以深受其害的民眾往往敢怒不敢言。縱使在這樣的前提下,作者仍然表現出過人的膽識,如何不讓人深感欽佩?

有人說,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是一個個永垂不朽的傳奇,正如她的經典名作《傾城之戀》,而本人覺得《秧歌》這部描繪平民和政府的作品則展現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態。同一枝筆,卻寫出兩種感覺。

作者以細膩的筆觸訴說農民的身不由己,群眾的愚昧無知,以及政府的欺詐陰險。當時政黨的管治手法聽來振振有詞、擲地有聲,實則隱惡揚善,為人所不齒。政府實行新聞封鎖,故意隱瞞國內各處的饑荒,完全隔絕相關消息。鄰近的市鎮,彷似隔了一堵牆,對毗鄰的狀況一無所知。中共亦明白凡是識字的人,對白紙黑字有相當的信心,所以對於掃除文盲的工作尤甚徹底、一絲不苟,務求讓人深信報章上宣傳性的統計數字。換言之,中共是童話故事的作家,總為故事構思完美的大團圓結局,驅使民眾不問因由地相信他們製造的和平假象,好像月香聽信「鄉下富了起來」一樣。

作者曾在後記寫道:「《秧歌》裏面的人物雖然都是虛構的,事情卻是有根據的。」倘若故事中悲天憫人的情節確有其事,那才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吧。農民大都捉襟見肘,很多時候連殮葬費也付不起,只好將逝去的親屬暫時安放在路旁的小屋。儘管是兩家締結良緣的大日子,筵席的菜餚亦見清淡,一道大葷也欠奉,似吃團年飯多於婚慶。婚喪喜慶在中國人的傳統當中算上舉足輕重的一環,至親與世長辭要為他風光大葬,以表敬重之意;辦婚宴須隆重其事,把最好的拿出來招待親朋戚友。由此看來,那時的農民實在窮得不像話。

同一星空下,我在這邊廂為前途打拚,農民在那邊廂打顫受苦。不論我眼前的星空是廣或狹,是明亮或黯淡,我卻無暇細賞。而那邊的星空該比我頭上這片更遼闊、更璀璨,誰知身在遠方的他們能否享受此刻的寧靜?


林翼勳博士評語

張愛玲小說之魅力與撼動,此文頗揭出之。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4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