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與升降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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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降機門徐徐關上。

我倒抽了一口氣,快速按下數字鍵,把手收回衣袋裡,緊握著,不容自己生起半點退縮的念頭。

看著顯示屏幕上不停跳動的數字,聽著齒輪轉動時所發出的「隆、隆」聲音,我知道,升降機正高速地向上升。然而,與此同時,我的心就像灌了鉛一般不停的往下墜。

「我到底有沒有下錯決定呢?」這疑問無間斷地在腦海裡浮現。但,下一秒,我總會告訴自己:只有踏出這架升降機,走進廉政公署,我才可從魔爪裡逃脫,回到我的避難所去。

說來還真諷刺,明明是自己捨棄了它,但到現在,我竟想厚顏無恥地回到它的懷抱裡。

那是一條悲喜交集、愛恨交纏的樓梯。

小時候,我住在深水埗一幢唐樓裡。由於那幢唐樓是在戰前時期興建的,所以日久失修、設施陳舊。不但沒有任何豪華會所,就連出入都只靠一條幽暗的樓梯。

每天清晨,我就站在第一級梯級上,親吻媽媽的臉頰,向她道別,然後便背著沉甸甸的背包上學去。放學時,我又拖著疲憊的身軀,沿著樓梯間瀰漫著的飯香,向著家門一步步前進。縱使感覺到疲累不堪,但我仍愛著這一條樓梯,愛著它所散發的幸福味道。因為每踏上一步樓梯,我就離家門近一步。

直到有一次,母親不慎在樓梯間跌倒了,扭傷了左腿。看著她無助的樣子,聽著她痛苦的呻吟,我卻無能為力。頓時,我很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沒法保護最愛。於是,就在那一刻、那一個樓梯的轉角處,我告訴自己:「我要成為強者,成為一個可保護媽媽的人,不讓她再受到傷害!」我很清楚,要改善她的生活就必先從居住環境著手,讓她搬到一幢有升降機的樓宇。

這個目標一直都深刻在我心,一刻都不敢遺忘。

由那時開始,我更努力讀書。因為房子太狹小,樓梯角落便成了我的自修室。我坐在樓梯口間,翻開一頁頁書頁,閱讀一本本書籍,在浩翰的書海中漫遊,在知識領域裡不斷探索。

為了成為一個強者,我選擇了以「跑樓梯」的方式去增強體魄。每天放學時,我總會背著沉重的背包,一鼓作氣地向上跑,一樓、二樓、三樓……就這樣一直向上跑。我深信,只要透過努力和堅持,終有一天,我必定能憑實力跑到最上層。

這個信念終在我二十歲時得到了證明。

那年,我購置了一個單位,一個有升降機可供上落的單位。還記得,我第一次乘搭那架升降機時,我興奮得流下淚來──我的努力終得到了回報。殊不知,就在那不到十呎的升降機內,罪惡的種子正在某個角落裡開始萌芽。

與捨棄樓梯一樣,我摒棄了過往做事的方式。

每每在我乘搭升降機,享受它快速移動的快感時,我就意識到過往所做的一切有多愚蠢,原來,這世上是有一步登天的可能。既然我只需按下數字鍵,使可到達想到的樓層,我又何必再一步一步辛勤努力向上爬,自討苦吃呢?

「這會是最快捷的成功之道。」我告訴自己。

於是,我決定不走正途,而選擇了走捷徑。為了得到晉升機會,我偽造了許多訂單;為了賺取更多佣金,我又不惜賄賂他人。的確!這做事方式令我賺了一大筆錢,還令我的事業像升降機一樣扶搖直上。

然而,高處不勝寒。

那時的我,怎麼也無法預料:原來沒有經過努力、付出而上到高處,會令我感到如此寒冷。

這種冷,冷卻了我對夢想的追求。從前的我,永遠只會視每一級梯級為挑戰:迎接每一個難關的到來,再憑實力逐個跨過,一步一步朝著目標前進,樂此不疲。但,我在升降機裡,再也捉不住夢想的影子。我無法看到前面的難關,我只能看著顯示屏幕上的數字不斷增大,不費吹灰之力,去到想到的樓層。既然夢想輕易達到,我又何必苦苦追求呢?我以為,只要站在升降機內,我便可以居高臨下,全攬所有。誰知,失去了夢想的身軀,早已變成行屍走肉。

這種冷,冷卻了我的良知。從前,我是憑勞力而走上每一級梯級的,走到最高處,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我問心無愧。但現在,我是靠走捷徑才爬到高處。為了賺取金錢,我遠離了誠信、公義等良朋益友,甘願與謊言、不公、貪心為伴。

這種冷,更冷凍了我的情感。過去,當我和媽媽辛勞地爬上樓梯時,我們總會手牽著手,互相扶持。那時,有一種名叫「關愛」的氣味就在樓梯間徘徊不去。但,站在與世隔絕的升降機內,這種氣味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升降機阻隔了我和媽媽的交流,減少了我們相處的機會,令彼此的關係逐漸疏離。

可幸的是,聽過媽媽的一席話後,我終於了解到我所做的一切有多錯。世間上,原來沒有不勞而獲:你付出多少,你便得到多少。當你付出汗水去踏上每一級梯級,你就可以爬到更高;當你選擇乘搭升降機,享受高速移動的快感時,你亦注定要承受高速下降的風險。

升降機門再次開啟,我告訴自己:「現在,就是我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去付上代價的時候。」我加快了腳步,推開廉政公署的門──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會準備好一鍋熱騰騰的湯水,站在樓梯的轉角處,等待我回去。


林翼勳博士評語

自升降機入,涉想廣,省察深,況為文之縱肆乎!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3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