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二胡的人

因為上學的關係,我每日都會經過這條人來人往的隧道。每逢上班下班的時間,隧道內便會擠滿上班族和學生,來去匆匆。每當我走進這條行人隧道,便會聽到二胡的樂聲在隧道裡飄揚,日日如是。隧道裡每日都有一個乞丐坐在一旁,專注地拉二胡。他的樣子大概四十多歲,經常穿著殘舊的灰色短袖襯衫、黑色西褲和黑皮鞋。稍長的頭髮上戴了一頂墨綠色的漁夫帽。他的打扮非常普通,若果不是二胡的聲音,他應該也會被淹沒在那些急促的步伐、毫無表情的面孔中。他每天都會坐在一張矮小的摺椅上,手拉著二胡,跟前放著一個鐵罐,左右擺動著右手,等待途人給他施捨幾塊錢。我和其他途人一樣,每天經過這條隧道,但從不會停下來,放下一些零錢在鐵罐裡。我總認為,在香港這麼一個繁榮的城市,縱使再貧窮,也不用在街邊行乞,因為政府一定會養窮人。這是一個容不下乞丐的地方,我一直這樣想,因此,我從不給錢那些行乞的人。

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夜晚,我探完朋友,踏著歸家的路,來到這條隧道。因為天色已晚,隧道裡沒有行人,也聽不到那熟悉的二胡聲。我走進隧道,看見那個拉二胡的人拿著鐵罐在四處張望,見我走進隧道,便向我這邊走來。我心裡害怕,於是,便低著頭,加快腳步,希望他不是衝著我而來。經過那人身旁時,他突然開口說:「小姐,可否幫個忙?」我頓時不知怎麼反應,便說:「甚麼?」我只放慢了腳步,並沒有停下來。他便邊跟著我邊說:「可否給我二十塊錢?」我想,難道這個乞丐窮得二胡也沒氣力拉了,要直接問人拿錢?我於是快步向前,說:「你怎麼隨便問人要錢?況且,我沒有零錢。」於是便繼續往前走。但是,他仍然不肯放棄,跟著走上來說:「小姐,我有零錢,可以跟你找換,求你幫幫忙,我拉首曲給你聽,你給我二十塊吧。」他擋在我面前,好像得不到錢便誓不罷休似的。我心生氣憤,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撒賴,為了打發他,便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他。心想就當是倒霉吧,我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和他糾纏下去。他接過我的鈔票,連連彎腰並說了數聲謝謝。我感到好奇,他好像迫切地需要那二十塊似的,便問:「你好像急需要這二十塊,是有甚麼急事嗎?」他仍然繼續向我微笑和彎腰,說:「沒事沒事。這些錢我不是白要你的,你想聽甚麼曲?我現在就拉給你聽。」「不用了。我是問你要二十塊錢做甚麼?」他望望手中的鈔票,然後指著隧道的盡頭,那兒有一個黑色的身影縮在樓梯旁。「這些錢是給她的。」我更加疑惑了,他見我的樣子,便說:「這個阿婆每天都來這裡坐著等人施捨,不夠一百塊錢便不肯回家。天氣冷了,我勸她歸去,她只喃喃地說『還未夠、還未夠』,我數數她的罐裡,還欠二十塊,所以才到處問人。」「那你為甚麼不把自己的錢給她?」他便慌忙回答道:「我拉二胡所得的五十塊都全給她了,只是還不夠。不過,錢我不是白要你的,你要聽甚麼曲,我拉給你聽。」我說:「真的不用了,錢你拿去好了。」他的樣子顯得有點失望,望一望手中的鈔票,再抬頭向我微笑。接著他便跑到那婆婆身邊,放下鈔票,搖醒她,說:「阿婆,夠錢了,夠錢了,那位小姐給你二十塊錢,夠了,快回家去吧。」說完,便扶起那婆婆,並幫她收拾好地上的紙皮。我呆站在那裡,看著那兩個身影,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

以後每逢經過那條隧道,都仍會聽到那在急促的腳步之間飄蕩的二胡樂聲。我仍舊沒有給錢給那拉二胡的人,但每當經過那坐在樓梯旁的老婆婆,總會放下幾塊錢。

時間仍舊在人們匆匆忙忙之間不知不覺地流走,記憶也隨之被沖淡。慢慢,我又變成了在隧道中匆匆閃過的人。直至有一天,我在讀一位非常欣賞的音樂唱作人的專欄,他說他也曾在外國的街邊,彈著結他賣唱。他說那是實實在在的以音樂為生,只須不停的彈,不停的唱,知音人經過自會放下幾塊錢以作支持。他說這甚至比在華麗的錄音室裡唱歌更自由自在、和聽眾更加接近。因為,身為音樂人,最希望得到的,其實並不是別人放下的錢,而是途人能夠停下來靜心的欣賞和發自真心的掌聲。讀到這裡,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拉二胡的人,他鍥而不捨的請求,和那心存感激的眼神。我終於明白,那個失望的表情是為甚麼。我決定第二天放學後要好好停下來欣賞他的演出。只是,當我去到隧道,已聽不到二胡聲,也不見那個拉二胡的人。自此,也再沒見過他。但那二胡的樂聲,常常在我腦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