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人生

黃浦江的雨幕裡,外灘的鐘聲敲響了午後四時。我撐著油紙傘,站在十六鋪碼頭的火車站前,看著那列蒸汽火車緩緩進站。阿嬤從黃包車上下來,手裡拎著那個我熟悉的牛皮行李箱,箱角的銅鎖在雨水中泛著青色的光。

「這雨,和六十年前一樣。」阿嬤的吳儂軟語裹挾著雨聲,「那時候霞飛路上的梧桐,也是這樣被雨打濕的。」我們要搭乘這班開往蘇州的火車,去參加她童年玩伴的葬禮。阿嬤今年八十二歲,穿著墨綠色繡花旗袍,步伐依然優雅,只是上車時,我注意到她扶著車門的手微微顫抖。車廂裡瀰漫著雪茄和香水的氣息,混合著老上海特有的檀香味。阿嬤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將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紅絲絨座椅上,繡著精緻的並蒂蓮。

火車汽笛長鳴,緩緩駛出站台。蘇州河在窗外流淌,外白渡橋的鋼架在雨中若隱約現,遠處國際飯店的尖頂沒入雲端。「火車開動的瞬間,是向前還是向後?」阿嬤撫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聲音輕得像在哼唱《夜來香》。「每一刻的光景都是獨一無二,而且可遇不可求。」她轉頭看向我,眼角的細紋裡藏著整個上海的風月:「之前搭上火車之旅是參加她的婚宴,在百樂門辦了八十桌。今次竟然是參與她的人生結業禮。」

我怔住了,窗外恰好掠過靜安寺的金頂。

「你看,時間就是這樣走的。」阿嬤的瞳孔裡映著飛逝的弄堂,「順著看,一切都還在眼前;可是實際上,它們正在遠去。」她從行李箱裡取出一個琺瑯首飾盒,裡面整齊地放著三張車票。第一張已經泛黃,「上海→蘇州」,民國三十七年。第二張稍新些,「蘇州→上海」,民國六十七年。第三張是今天的。「這三張票,就是我的一生。」阿嬤把車票在膝上攤開。第一張車票帶她去蘇州成親。那年她十九歲,穿著榮昌祥定做的織錦旗袍。「那場婚宴,她笑得最開心。誰能想到,六十年後,我會坐同一班火車去送她最後一程。」

第二張車票帶她回蘇州奔喪。父親過世,電報來得急。「那天下著和今天一樣的雨。我在火車上一直握著父親給的懷錶,錶針走得從容,彷彿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女兒永遠失去了父親。」車廂輕輕搖晃,賣茶食的推車經過。阿嬤買了一盒松子糖,把最大的一顆分給我:「吃飽了,才有力氣面對人生的各種處境。」

她望著窗外的雨景,忽然說:「你知不知道,為甚麼鐵軌永遠是兩條平行線?」

我搖搖頭,「因為一條承載著歡笑,一條承載著淚水。」阿嬤說,「但它們始終並肩前行,就像人生,笑與淚永遠相伴。」火車經過陽澄湖,湖面因雨水而泛起漣漪。阿嬤凝視著那些漣漪:「年輕的時候,我總是想:面對人生的種種處境,我們真能一笑置之嗎?後來才明白,重要的不是對每個遭遇都報以笑聲,而是在經歷所有淚水後,依然能夠笑看人生。」

雨漸漸小了,夕陽從雲縫中透出金色的光芒,把虎丘塔映照得如同水墨畫。火車慢了下來,蘇州站在雨後的陽光中顯現。月台的青石板路上站著一個穿著長衫的老人,他是阿嬤的童年玩伴,逝者的弟弟。「來了?」他接過阿嬤的行李箱,傘面上的雨水匯成細流。

「來了。」阿嬤點頭,吳儂軟語裡帶著時光的重量。

沒有擁抱,沒有寒暄,他們並肩走向出口,兩把油紙傘在雨中開成兩朵殘荷。

葬禮在一個小小的園林裡舉行。阿嬤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著棺木。儀式結束後,她一個人走到園林後的桂花樹下:「我們小時候常在這裡玩。她總是爬得最高,摘最香的桂花給我。有一次從假山上摔下來,腿骨折了,卻還笑著說:『至少桂花完好無缺。』」

回程的火車上,阿嬤睡著了。夕陽的金光透過車窗,照在她滿是皺紋卻依然優雅的臉上。我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忽然明白——「笑看人生」不是對所有處境都一笑置之,而是在認清生命的無常後,依然選擇以溫柔的姿態前行。

下車時,阿嬤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車廂,輕聲說:「謝謝你陪我這一程。」「阿嬤,經過今天,您覺得在人生路上,面對各種處境,我們真能一笑置之嗎?」她指了指身後的鐵軌,鐵軌在月色下泛著冷光:「笑看人生,不是對苦難視而不見,而是像鐵軌一樣,在承載所有重量後,依然能夠向前延伸。」「所以,我們不必對每個處境都一笑置之。哭泣不代表軟弱,悲傷不是失敗。重要的是,在淚水過後,我們依然能夠微笑——不是因為忘記了疼痛,而是因為懂得了生命的完整。」

第二天清晨,我看見阿嬤在陽台上澆花。朝陽灑在她身上,她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我知道,那不是對苦難的輕蔑,而是對生命的理解——在人生的列車上,我們都是旅人,經歷著各自的風景。有時順向,有時逆向,有時陽光燦爛,有時大雨滂沱。但正如鐵軌永遠向前延伸,生命也永遠值得以溫柔相對。這或許就是「笑看人生」的真諦——不是輕浮的樂觀,而是深沉的接納;不是對苦難一笑置之,而是在苦難過後,依然能夠微笑前行。

火車還會繼續行駛,載著無數的人生故事,在鐵軌上寫下永不斷裂的詩篇。而我們,都是這詩篇中的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共同譜寫著名為「生命」的壯麗史詩。就像蘇州河終將匯入黃浦江,所有的淚水與歡笑,終將交融成生命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