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中扎根的鮮花，與天空驀然綻放的煙花遙遙對望，那璀璨的光芒將五顏六色的花映得更是嬌艷欲滴。兒子拉著我的手，直奔公園中心的球場。今天是臘月十九，我們提前來到公園的環保燃放點。穿梭在張燈結彩的小道上，終於瞧見了燃放點。一名安全解說員正站在眼前，向民眾講述注意事項。我正聽著，卻被兒子指著的方向吸引。草坪上，一束光亮猛地蹿起，直衝雲霄，在空中展現那絢麗的光彩。每個人的眼中都有色彩的蹤影。兒子蹦著說：「太酷了！明天我要放更大，更美的！」我握了握他的小手，笑著應答。

嘮叨和催促不斷圍繞我，我只覺得好笑：「這麼著急放煙花呀？乖乖把飯吃完，我們就下樓去。」話落，那張小嘴終於停下，讓米飯得以進入。元夕的夜晚，公園人滿為患，草坪上鋪了許多野餐墊，仙女棒在墨綠的草地上閃耀，小巧或盛大的煙花爭先恐後在天空炸響。我剛找到空位佈置，兒子便已迫不及待地從包裡取出煙花，和他的爸爸跑到較空曠的位置上，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鮮艷的紅，在空中如流星般下墜，細碎的光雖已漸漸散開，但後方光怪陸離的煙花，依舊無法擋住它的艷。「真美」，我喃喃道。

兒子很興奮，他和別的小朋友們比著誰的煙花更漂亮。我忙前忙後地幫他擦汗，遞水給他喝。看著跑遠的身影，心裡洋溢著幸福。「叮叮」手機鈴音忽地響起，原來是父親打來的視頻通話。我按下「接通」，暖暖的光透過屏幕照到臉上，父母的臉出現在了手機裡。我們聊了會家常，突然又一朵澄黃的花在空中綻放，我忙將攝像頭翻轉，讓父母也能遇到空中的美好。我聽到他們驚呼，「好漂亮呀」「真熱鬧」「當年的河草還美哩！」。這話讓我不由得一怔，記憶像墜落的星火般飄散，屏幕中的笑顏一如當年，那麼和藹、溫柔。風捲著煙火，孩子的歡笑，送到公園外，送到父母家，亦送到我的回憶深處。

舊時的煙花難買，村裡小賣部從不賣這些煙花，只有摔炮。自從在電視上見過一次煙花盛會，我便一直心心念念著要親自放一次。我纏著父親，央求他帶我去集市上買煙花。父親實在拿我沒轍，只得帶我去集市。坐上自行車後座，我環抱住父親，嘴裡叨著要買能炸出大愛心的煙花。風很冷，儘管父親騎得很緩慢，臉還是被刮得生疼。父親把我的手揣到他兜裡，並給我圍上他脖頸的圍巾，殘餘的體溫將臉包圍，臉蛋逐漸變得紅潤，父親笑稱我像顆成熟的小番茄。到了集市上，人流擁堵，父親下車推著我，隨大伙移動。小販們賣力地叫喊，還價的聲音不絕於耳，不知過了多久，屁股都坐麻了。終於父親憑身高，看到了賣煙花的攤子，只是攤前大排長龍。我憑著對煙花的執著，抓著父親衣角，在隊尾排著。從陽光普照，到雪花飄散，隊伍前的人忽然散開了，我使勁兒抻脖子，才看到，攤子上的煙花一個不剩，塑料布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積雪。

上揚的嘴角在回程的路上一直耷拉著。儘管父親給我買了很多零食，但我的情緒還是很低落，眼淚一滴滴的藏進圍巾裡。父親心疼我，思索許久，他突然語氣驚喜地告訴我，他有可以讓我放煙花的辦法。聽到可以放煙花，眼淚不再流了，心情也輕快了起來。哼著幼兒園新教的歌謠，我的腿就這麼晃啊晃，晃過路邊的松柏，晃過結冰的小河，晃過張大娘家的紅燈籠；我從傍晚晃到天黑，直到隱隱瞧見家中的光亮。剛進門就聞到雞肉的香，媽媽端著大盤的炒雞和蒸丸子從廚房走出，招呼我們兩父女吃飯。父親從家裡倉庫搬出幾塊磚，說：「你們先吃著，我等會兒就來。」說完便走向了後院。飯桌上，母親問我買了甚麼煙花，我沮喪地表示沒買到，但我又立刻神秘地湊近母親，悄聲告訴她：「爸爸，可有辦法讓我放煙花呢！」母親故作驚奇地捂住了嘴，逗得我咯咯地笑個不停。窗外色彩映在白色的窗簾上，像被打翻的調色劑。浮翠流丹的紋樣在夜空中，蕩漾出了水的波。我在沙發上，嚼著新買的軟糖，電視播放的動畫片固然很吸引，但眼神總是不受控地瞟向門口那個來來回回的身影。

「乖女，來！放煙花嘍！」我頓時起身，電視都顧不上關，踢著毛拖鞋就直衝後院，享受我的「放煙花初體驗」。月光鋪在門前的雪地上，煙花炸開的聲音掩住了腳步踏在厚雪上的咯吱聲，雪中泛著朦朧的銀光，似是被碾碎的鑽。後院，父親正朝手心哈氣，他的臉被凍得紅紅的，朝我招手。走近時，我才發現，一個壘得高高的磚頭爐子。爐子上方有個被圍出的洞，下方也有一個。下面的洞放了一條鐵片。像蹺蹺板。父親笑著說，這是放煙花的神器。媽媽在我身後出現，手裡抱著一大捆乾草。在靜謐的角落，天上飛舞的火花都與我們無關。父親臉上的得意，母親的溫柔，交織出了最動人的畫。當被點燃的乾草丟進爐子後，父親讓我跳上了鐵板。雖然我從未見過能用腳踩出的煙花，但也奮力躍了上去。點點火星從爐子口上方噴灑而出。黑暗的夜晚中，火光拖著細碎的光尾，如螢火蟲般，在冷風中飄逸著。雪花與火星交融，成了一滴落在肩頭的水痕，這朵煙花比天上的任何一朵，都要燦爛。禾草被不斷加入爐子中，橘紅的暖光，聚在一起，在空中倏地解開，火星微弱卻鮮活，照亮周圍一小片細碎的雪花和塵埃，在小小的我的眼中，它們就如星星般奪目閃耀，照亮這方寸之地，將父母臉上的紋路和飄散的發絲，都揉進光暈中。這場家庭煙花大會在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下匆匆結束，但我的心裡像有火苗燃起，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擁有了最特別的煙花體驗！剛進入溫暖的大廳，我便緊緊抱住了父親。他的衣服上殘留著禾草燒成灰燼的氣味，暖和又厚實。

後來我去了離家很遠的城市上大學，一年半載也只回過一次家，住了三天便匆促回學校趕論文。與父母的聯繫少了許多，父親時常打電話慰問我，總擔心我吃不好，睡得不好，生活不順利。但因繁忙的學業，電話終會在五分鐘內會掛斷。全身心投入學習，對家中事鮮少過問。又一年元夕，我剛聚餐回家，便接到父親的電話，那邊傳來吵鬧的喧嘩、伴隨「咻—砰」的聲音，我猜到是煙花盛會。父親樂呵呵地說：「今年你又不回來放煙花，我就替你放了。本來想給你拍個禾草煙花的，老嘍，彎不下腰嘍！」心裡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讓人抓不住，又放不下。電話結束後，我收到父親發來的視頻，我才發覺，他的鬢邊竟已不見一根黑絲，眼角何時爬滿了蜿蜒的皺紋？視頻中的煙花，升得很快，漫開很快，餘燼消散得亦很快。如那日一瞥即逝的火花，叫人無法挽留。只是那滴在肩頭的，帶著暖意的水痕，悄悄溜到了我的臉上，我的心上。

「媽媽！這個煙花好大！」稚嫩的童音將思緒扯回。軟軟的小手牽著我，另一隻手指向那輪在夜晚中照亮黑暗的「太陽」，紅艷艷的火球正如那晚的禾草。星火如雨般落下，讓我想起那句「萬點飛紅湛碧空，繽紛五彩耀蒼穹。」一滴滴的炙熱漫天飄零，卻在半空，只留下溫暖的餘韻，它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消散於無形中，但卻將唯一的火光埋藏於我心中。

人潮逐漸稀疏，我也收拾好了東西，一家三口往家的方向走。夜晚風寒，我如當年的父親，取下了自己的圍巾，給兒子繫上，把冰涼的手放入我的大衣口袋裡。兒子另一隻手握著別人送的螢光棒，抬起天真可愛的小臉問我：「媽媽，明年還放煙花嗎？」對煙花的喜愛一如當年的我。我故作神秘的告訴他，來年會去外公外婆家，玩一個最特別的煙花。兒子高興地蹦了起來，我掏出手機，發送一條編輯好的信息：「爸，媽，這個星期我回來看看你們。」收起手機，那顆化不開的糖，似乎融化了，甜意在舌尖漫開。

愛是無法熄滅火光，點燃每一個想要綻放的煙花。它不必驚天動地，只是母親端出的飯菜的蒸騰，是父親往爐底添加禾草時，火星蹭過袖口的暖，是這輩子裡，落在日常縫隙裡的惦念，從兒時的煙火中漫出，裹著此刻的冷風，在溫馨的一瞬間，把歲月焐成軟綿長存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