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人生

粉撲在臉上翩翩起舞,塗上一層又一層的紅白,粉紅的潮汐在浪花中掀起波紋,拿起眉筆在面上畫出一道血痕,由眉頭畫眉尾,不知畫過多少遍,日復一日,每周每月,當初靈活的雙手已被鐵鏽侵蝕,再往上蓋粉,直至把這路填平,再拿起毛筆沾上胭脂,用油化開在唇上抹開,抹開這歲月,塗上不屬於自己的色彩,但在鎂光燈底下這色彩卻融為一體,無法抽離,唇上的鮮艷是只屬我的尊嚴,是光輝的象徵,百感溶於一色。鏡前不知觸摸過多少次的輪廓,隨年月風化,像手上的毛筆一樣掉色,鏡外是八面玲瓏,如翡翠般清透又像牡丹般艷放的花旦,看著他們只能慨嘆一句年月。

衣架上是一件又一件的海青,訴說著不同的故事,由小到大的角色融入這洋流,不同溫度的海水互相冲刷,將每一種的光影映在顯影劑中,身影終在菲林中浮現,他們的悲劇是歷史的回望,是洪流中被波及的無奈,是兩人被迫分離的印證,而我就應披上這輕紗,沾上墨水,用水袖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他們的輪廓,每次彎腰是對洪流的屈服,明白悲劇是人生中最重的一筆,又因其悲而完全,只求在最後仍有人記得我曾存在。

細味過種種的人間事,煉得的是百味,是看透了人因不得所願而完全,在日落處回望,眼前的是辭別的人,送過的人,隨年輪增加,告別的輪數不停地轉動,曾以為不變就如日的出落,卻沒見我只是站在紅日腳邊的行人,日落一眨即逝,告別落陽的次數也只是日增,但這晚我穿上大龍蟒,以華服佯裝過去的人,延續他們的循環。

帶起頭冠,金銀珠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刺眼卻又像紅日般令人離不開眼,想把這景觀映入眼簾,在往後用餘溫再度回味,吊飾在頭上搖擺不定,疑惑著,恐懼著,退卻不想離開,水紗勒緊眉頭,勒著心頭,悔恨在心中泛起漣漪,輕微的搔癢著我的思緒,不想退出舞台,也不想就這樣告別,但也只能好好的享受這晚,作為要告別的人,負著頭冠的尊嚴,勒緊思緒,抬頭挺胸,再仰望鎂光燈,邁向熟悉的舞台,好好地向它辭別。

舞台比平常凝重,時刻提醒著我這晚的特別,對手的表情比以往用力,是要克制面具內的感情,希望以笑作別,馬鞭比以往揮得更著緊,如見馬兒在腳下奔騰,在腦海中躍動,腳踏在耳中迴響,沉甸甸的一腳又一腳,震開麈土,喚醒兒時的記憶,不知道何時忘記了這種感覺,這種熱情,激動,腳下變得輕盈,一圈又一圈,裙擺如同盛開的牡丹,艷而不失柔和,香氣在每一圈中瀰漫,一圈圈的變得沉實,是經年月而煉成的淡雅,即使手上滿佈樹紋,粗糙而又深邃,但每個動作刻在骨中,老練地在台上穩著丹田,把音調溶入水袖,輕撫弦線,在韻中起舞,再把早已刻入喉嚨的音符唱出,真切的看著觀眾,望著那陌生又相熟的樣子,希望以真情打動,再留多一眼,再為我等多一秒,再報以微笑,但心知聲音比以往變得沙啞,多了一些遲疑,更多的是真實,是我於角色面具的深處發出的哀嚎,渴望在我離別後,不要只剩下頭冠,而是我這個為這舞台奉獻一切的名字。

曲終,腳步停下,耳朵變得了清靜,一頓之間,掌聲如潮水般襲來,台下的叫聲互相纏繞,最後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屬自己的名字,以及是要獻給我的喝彩,少年逐一獻花,說是我給他們的勇氣現在要歸還了,說是我是牡丹花的淡雅長壽,此刻我不再以頭冠為稱,被鎂光燈直照,閉上眼睛,所見的是曾經的少女,以笨拙的身影盡力模仿名伶的影子,期待被冠上角色的專稱,雀躍地,不計前嫌地奉上自己的春天,夏天,及黃昏。

當初反覆翻看劇本,所見的是執著,用力抓緊每一絲每一縷,織成他們的故事,用聲帶模仿已逝的人,演出他們的不甘,但現在所看的是釋懷,是在百味的磨練中所成的無奈,不是要追求甚麼,只求變中求存,享受當下,如花兒不求永遠的綻放,而願這刻短暫的艷麗。

張開雙眼是數百名為我而來的觀眾,要為我作別的恩人,呼喚的是我的名字,回望人生,所求之物已逝,舊日說不變的我顯得荒誕,當想著凋謝時,想不到還在春末,還是少年,「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