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留下的時鐘

「叮鈴鈴……叮鈴鈴……」

遠處學校的教學樓,傳來一陣模糊的上課鈴聲。我的背脊猛地一僵,心似慢了半拍。有那麼一瞬,我確信身後的不是一片廢墟,而是書聲琅琅的教室。可當我回首望去,視綫撞上的,只有那鏽蝕的指針——它們如兩把冰冷的匕首,將我的錯覺定在了兩點二十八分,那個再也沒能等來下課鈴的午後……

毫無疑問,那是一場載入史冊的災難,就連「時間」也在當中「死亡」,徒留靜止的指針,訴說著曾經。被遺留下來的,也不知有那面「停止」的時鐘……

「叮鈴鈴……叮鈴鈴……」

下午的上課鈴如期而至,學生們紛紛有序地返回課室。順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也回到了屬於我的位置。鐘錶上,兩根指針一長一短,分別對著十與二,老師也拿著一沓厚厚的教材緩步走進喧鬧的教室。同學們識趣地閉上了嘴,調整自己學習的心態。一切一如往常,就連當時坐著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真的如此嗎?

隨著懸掛著的鐘錶上,分針邁向著第二十八格的刻度,屬於大地的咆哮穿過層層阻隔,清晰地在每一位師生耳邊炸響。

就如火車在身邊飛速駛過一般,把劇烈的震動帶到了我們身邊。霎時間,驚呼聲、桌椅與地面的摩擦聲、大地的轟鳴交織在一起。只見,牆面寸寸龜裂,露出鏽跡斑斑的鋼筋。窗戶接連破碎,懸掛在高處的時鐘、與一排排的燈,成為奪命的利器。也在時鐘落地剎那,指針也停止了跳動,讓時間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我只覺身軀一輕,如同飛翔的鳥兒,又與正面襲來的牆面撞個滿懷。整棟教學樓竟是倒下了!

被埋在廢墟之中,身邊屍橫遍野。曾經熟悉的身影都化作了一句句冰冷的身軀,靈魂也永遠被留在了我眼前破碎的鐘錶裏。我奮力呐喊,妄求謀得一綫生機。我的呐喊卻似石沉大海,更是被一動不動的時間所嘲笑,更彰顯出那種無助。

我被抬出時,強烈的日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世界是一片混沌的白,伴隨著消毒水的氣味和四周壓抑的哭泣。有人在我耳邊不停用那沙啞的嗓子說:「沒事了,孩子,你得救了。」可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並沒有被救出來,它和那堂未完的課、那本未合上的書,被永遠地封存在地底、封存在靜止的時間中。

後來,我在醫院聽說了那面時鐘的故事。聽說它和我一樣,成為了那場災難的「生還者」,以一種靜止的姿態被鄭重地留存下去。那時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要留下這痛苦的證據。

許多年裏,我逃避與那段記憶相關的一切。我害怕鐘錶,害怕它們指針走動時發出的「滴答」聲,那像極了生命倒數的讀秒,更害怕再次見到恐怖的二二八。我活得像一個時間的逃犯……直到我終於有勇氣,再次站到它與他們的面前。

清風拂過廢墟上的青草,遠處的山巒靜默如恆古。我凝視著那雙綉死的指針,那像一個永恆的坐標,標示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斷裂。但我卻突然想到了什麼。

這面「遺留下來的時鐘」,它所訴說的並非時間的停止,而是時間的另一種維度,亦或是時間綫上微小的一段。

我們手錶上的時間,是人類文明的刻度,它綫性地走向未來。而這面石鐘所遵循的,是大自然宏大而無情的時間,它的每一次「震動」,都市地球漫長生命的一次「脈動」。我們視之為「災難」的,不過是這顆星球尋常不過的「呼吸」。

我所經歷的,不是時間的「斷層」,二十兩種時間維度一次慘烈的碰撞。我個體生命的微小刻度,在那一刻,被捲進了地質時間的磅礴洪流之中。

我凝視著那雙鏽死的指針,它們不再是刺穿記憶的匕首,而是連接兩個時間維度的坐標。清風拂過廢墟上的青草,都同學當年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遠處靜默如恆古的課堂,講授著地質年代的深奧課程。

逃避,是幸存者最初的語言。我們試圖從靜止的時鐘旁逃開,逃向滴答作響的日常,逃向看似安全流動的時間。但真正的救贖,始於停下逃離的脚步,回頭凝視那片廢墟——不是為了再次被痛苦淹沒,而是為了理解:我們既是活在人的時間裏,也栖息在地質的時間裏。

如今我明白,這面時鐘被保留下來,不是為了銘記創傷,而是為了見證人類在認清自身渺小後的尊嚴。我們無法讓指針重新走動,卻能在它的靜默旁繼續生活:我們無法平息大地的呼吸、咆哮,卻能在認清其力量後,學會與之共處。

「叮鈴鈴……叮鈴鈴……」

遠處,新校園的上課鈴聲隨風傳來,清脆依舊。我最後一次望向那定格的指針,然後轉身,走進流動的時間裏。時鐘被遺留在原地,而我帶著它的靜默,繼續前行——不是戰勝自然,而是聽懂了它深沉的課堂,學會了以謙卑的姿態,尋找自己的節奏。

那靜止的時鐘,從此在我心中滴答作響,不是倒數的讀秒,而是生命的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