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久違的味道

離家那天,我帶走了所有行李。炊煙裊裊,把得住快要溢出的淚水、藏得住快要袒露的愁容,卻始終留不住將行的腳步,捉不住爸媽目送我的眼神,還有那絲指明歸處、裊裊升起的白煙——那是廚房裏最後一批剛出爐的月餅,裹著麵粉與餡料的甜膩,混著柴火的焦香,在晨光中盤旋而上。它追著我的行李箱滾輪遠去,最終蔓延至異國他鄉,成了思念。我何時才能再嘗到那剛出爐的,帶著柴火溫度的團圓滋味?

初到異國的三個月,我的胃先於心智完成了某種殘忍的適應。漢堡包裝紙的窸窣聲取代了瓷碗的清響,食堂裏,我漸漸學會用微波爐倒計時丈量著思念。某個寒夜煮即食麵時,熱水衝開脫水蔬菜的瞬間,那些蔫黃的胡蘿蔔粒突然在湯裏舒展成老家窗台上的金盞菊;當刀叉開始代替竹筷在指間游走,陌生得像是握著別人的記憶……鄉愁原來是有味道的,它像是一枚橄欖核卡在喉間,咽不下,也吐不出。

中秋節前一周的深夜,父母的來電劃破了宿舍房的寂靜。父親照例問及課業,母親則不按常地敘舊起來。「那時弄月餅,糖漿突然從銅鍋邊溢了出來,你慌忙去擦,被燙了個大水泡,虧得那老配方,抓著你的手浸在醬油裏才沒大礙,心疼得我啊……」

母親的聲音穿過十二小時的時差,抵達至我的耳邊,她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提起句:「今年你爸買了新的棗泥餡……你甚麼時候……」,背景裏傳來木模敲擊案板的悶響,我突然看清影像角落裏那盞多年未換的舊台燈,燈光下飛舞的麵粉像一場微型雪景。我想我也不必回答過多,從行動中,他們似乎已經準備好重溫一場團聚。

掛斷電話後,我撞進二十四小時超市的冷光裏,我在便利店冰櫃前駐足良久,塑料盒裏的冰皮月餅泛著人造珍珠的光澤,標籤上「傳統風味」四個字顯得尤為諷刺。或許是想滿足思鄉的愁緒,我竟然買下了那盒月餅。深夜裏,那冰皮月餅卻在掌心凝出水珠,半透明表皮下的榴槤餡,甜得鋒利而孤獨。當眼前的冰涼與兒時溫熱的月餅碰撞,我再盯著掌心那個陳年老疤,想起從前中秋月夜,爸媽總將月餅分成六瓣,最大的那一瓣永遠落在我碗裏,斷面還沾著他們拇指的溫度。思鄉——不過是渴望再當一次被悉心照顧的孩子。

中秋當夜,推開老家的木門時,那熟悉而久遠的馥郁瞬間裹挾了全身。廚房燈火通明,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窗欞,也朦朧了我的視線。灶膛裏,橘紅的火焰舔舐著鍋底,發出溫暖而安穩的噼啪聲。母親正俯身在一口咕嘟冒泡的銅鍋旁,專注地攪動著深琥珀色的糖漿,空氣中瀰漫著焦糖特有的,帶著一絲煙火氣的濃烈甜香,絲絲縷縷,鑽入肺腑,粗暴地擠走了異國超市裏那股冰冷的工業甜味。旁邊案板上,父親粗糲的手掌正有力地揉按著一團油亮的麵團,那力道彷彿要將四百多日夜的牽念都揉進麵筋的褶皺裏。棗泥餡堆在瓷碗裏,色澤沉如凝固的晚霞;咸蛋黃被細心剝出,橙紅流油,靜待被包進圓滿的期待中。木質的月餅模具整齊排開,雕花的凹槽裏還殘留昨夜麵粉餘痕。

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食材碰撞的窸窣、火焰的呼吸、糖漿的翻湧——這些久違的聲音與氣息,便是最深沉的歡迎詞。我立在門邊,似是一棵被移栽多時的樹,驟然回到滋養它的水土,根系貪心地汲取著每一絲熟悉的水汽與溫度,心怕流失。灶台上的蒸汽升騰、盤旋,模糊了爸媽忙碌的身影,卻清晰了心底那個最深的印記:家。

我拿起一小塊急切地品嚐,齒尖陷入外皮的瞬間,記憶的碎片如糖漿,毫無保留地湧出。月餅外層的油酥在舌尖化開,層層疊疊,恰似離家時打包的行李,一層裹著一層的捨不得。內裏那棗泥沉鬱濃稠,帶著柴火烘焙特有的微苦焦香,黏住上顎的剎那,突然就燙傷了眼眶。我咀嚼得很慢,生怕太快咽下這份奢侈的團圓,每一口都要用臼齒細細研磨那些一路來的異鄉辛酸:宿舍獨自啃食三明治的冷清、便利店加熱過期的便當,固執地一口口吃完,彷彿這樣就能騙過思鄉的胃。而如今這一口,所有壓抑的辛酸、偽裝的堅強,都在父母揉麵的指紋與熬糖的耐心裏潰堤。

熱氣氤氳中,我看見母親悄悄把最大的一瓣推向我的碗邊。這一次,甜味終於緩慢而篤定地沉降到胃裏,帶著剛出爐時的微燙,像一封遲到的家書,終於拆封在正確的地址。

那縷從離家清晨就開始追隨我的炊煙,歷經種種後,終於在此刻的廚房裏重新顯形。此刻滿屋蒸騰的,不僅是餅香,更是所有未及說出口的「爸媽想你」,在年復一年的等待中,終於發酵成可以品嚐的形狀。久違的味道,久違的團聚,久違的溫馨……久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