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斑駁，月色朦朧。天剛暗未暗時，人心最為惆悵。既要為即將逝去的一天留戀，又要為即將到來的一天歡呼。在這般惆悵中掙扎之際，樹椏上的鳥兒「撲通」一聲掉入河中，激起記憶的漣漪。我於是縱身躍下，在月光溫柔依舊的注視中逃回過往的「家」。

「奶奶，您快過來看，又有腳滑的笨小鳥掉進河裡啦！」聞聲，一個佝僂著的身影三步並作兩步地匆忙趕來，把我從水裏撈出。「大晚上的，你還這樣不管不顧地就跳進河裡。到時候你著了風生病了，我可不管你！」我知道奶奶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便只是頂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任由發梢的水滴串珠般落下，傻傻地笑了笑。

進了堂屋，奶奶拿著毛巾細細為我擦拭著身上的水珠，嘴上的嘮叨一句未停，手上的動作卻也是一般。我習以為常地打算岔開話題，來逃避這一陣接一陣的聲浪。正好瞟到窗外的月亮，於是問道：「奶奶，天上的月亮是不是永遠那樣圓，那樣亮？」與以往不同，奶奶這次再沒有脫口而出的回應，只是沉默良久後，才淡然地說道：「等你長大了，月亮就不圓了；但月光，會一直在的。」

我並不明白奶奶說的這些深奧的話，只記得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之時，被奶奶講故事的聲音又再次吵醒。那晚的睡前故事，奶奶講了許久許久，似是要把她的聲音刻在我的腦海之中。而我唯一記得的，是奶奶講述她與我素未謀面的爺爺的故事……

「我與你爺爺生活的年代，不像現今這般和平，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戰爭。你爺爺那時可是個勇敢正直的熱血青年，國家一開始徵兵，他就響應號召去了……那時，是我們成婚的第三個年頭。記得他走的那晚，天上掛著很圓很亮的月亮，溫潤的月色把土地的起伏照得一覽無遺，似乎已向我預示了我們的結局。可那時，我的眼中只有他那雙在月色下被映襯得明亮堅定的目光。我就這樣與他站在道路的兩端久久凝望著，直至不知是眼中的淚或月色的光暈開了他的輪廓，逐漸融入遠方的路與夜色之中……自他走後，月亮便不再圓了。一開始，我日復一日地在每夜的月光下等待著那封每月或早或遲的信件。縱使思念難捱，但只要想到我們沉溺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就總覺得有相見的盼頭。直到後來每月一封的信變成三月一封，再慢慢變成半年一封，再到最後一年也沒有一封信了。看著月亮不住流轉的陰晴圓缺，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而那晚——在我終於得知命運早已為我們所敲定的結局——那個悲寂的夜晚，天上掛著的，便僅是一彎殘月了。那夜的月光，似是凉透了的白瓷，覆蓋在大地之上，是那樣悲凉，那樣寂寥……」

話至此間，奶奶的話語已然哽咽。 我不知今夜的月光於她而言是否依舊悲凉。只知今夜我在她的懷中，感受著她身上的每一縷溫熱時、窗外鹅黃色的月光鋪灑在我們相互依偎身軀時，是無盡的溫柔。

「沙沙……沙沙」一陣寒風從我身邊拂過，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我被冷得不住顫抖，從睡夢中徹底清醒了。

夜已黑得透徹，似是一抹厚重的墨，潑灑在淩晨的空中。天上的月亮仍是與那晚相同的滿月，可奶奶卻早已不在我的身邊；我終於感受到奶奶心中那彎殘月的悲涼，讀懂了她心中的苦楚，可我卻早已不是幼時那個天真的稚童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時間，是一條永遠奔騰不息的河流。不論人們的情感與生命多麼波詭雲譎或跌宕起伏，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下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可儘管時間不會為人們相似又獨特的情感駐足、命運的安排不會為人們的悲歡而改變，亘古不變的月亮，卻會永遠見證著世上一切的悲歡離合，讓每個人都曾被永恒的月光所照耀，被見證每份幸福與愛意的傳遞。

也正因為命運的安排，人們得以在有限的生命中去經歷，去體會，不論是相聚的喜，抑或是分離的悲。哪怕明知人生最終只會剩一彎殘月，人們也會選擇繼續走下去，因為每個人都曾被滿月的月光所照耀，而滿月所遺留下來的月光，會長存於心，讓人們得以懷緬與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