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那任教中文的李老師。

‎　　有一次，我與志明在深水埗遠足後，進入一間超級市場買點豆漿消暑。當時天氣相當悶熱，他揮汗如雨，一時衝動之際，髒話破口而出，驚醒整個超級市場，包括一名推着一車蔬菜的女士。

‎　　「誰啊！」她其實認得這把聲線，故回首喊道——原來她是李老師。

‎　　「咦，老師，這麼巧啊！」我大吃一驚。

‎　　「不巧不巧，我住在附近而已。你們剛從哪裏來？」

‎　　「遠足啊。我正要回家，不如一起？」李老師向志明點了頭。

‎　　師生戀？不是吧！「一起回家？」我疑惑地問道。

‎　　「忘了弄清楚呢——我們其實都住在同一幢唐樓，我住二樓，老師住三樓。」志明解釋説。

‎　　「竟然！」

‎　　「待會再聊吧，再見。」與李老師揮手告別後，我立刻查看她的臉書頭像——這酒店似的裝修竟只是唐樓單位而已？沒聽錯吧！

‎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那天晚上我和李老師在短信程式上打開話匣，嘗試問一問志明的家庭狀況。在對話之中我意識到，原來志明在一個單親家庭長大，當他兩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在分娩的過程中去世，但嬰兒奇蹟地倖存——她就是家中的妹妹凱婷了，相信不少人也曾在網上聽過她的名字。父親因母親的死訊而憎恨這個女兒，故常常找她發洩，令她不能集中學業，誤入歧途，最終跟其他道德淪喪的女同學説髒話、抽煙、搗亂。

‎　　至於父親，則是一個賭鬼。沒有妻子的管束，便變本加厲，往往屢敗屢戰，令家中的儲蓄瀕臨「一鋪清袋」的困境。每天都幾乎是一個惡性循環：他必會躊躇滿志地到賭場大賭一把，然後輸得一敗塗地，又多欠人一身賭債，回到家中踢開了門便抱着雙腿哽咽飲泣，而明天卻又重蹈覆轍……高利貸的人上門「淋紅油」，對李老師來説亦是家常便飯，因為他們吵吵鬧鬧，牆既不隔音，便傳至其他樓層。所以這兄妹倆基本上也沒甚接觸過任何管教，結果便成了學校老師的眼中釘。

‎　　作為一個哥哥，志明已經算是比較懂事的——至少面對暴躁的父親，他已安慰自己的妹妹成千上萬遍了。他雖然在學校表現強差人意，但為了幫助父親還清堆積如山的債務，他曾在街市幫忙賣豬肉，又曾在茶餐廳當過「外賣仔」，也曾在地產公司清潔，今天他可能請了假，才能有機會抽空遠足。不過無論錢掙了多少，花光了也不足以全部退還。「別小看志明那副不正經的樣子，未完全明瞭背後的辛酸，根本就沒資格批評。俗語有云：『人窮志不窮。』雖説他在學校偷竊引起不滿，但難道壞學生便一定壞到極端嗎？」

‎　　「深水埗就是如此獨特，充滿着這個富庶城市看不見的另一面——縱使大家都陷入貧窮的命運中，但有些人可以完全一事無成，生活潦倒，以致不能自拔；亦有些人決心捲土重來，自創小店，不算成功，但努力以赴；當然也有些人發憤圖強，自我磨練，最終成功脱貧，不過他們通常亦已遷出深水埗了。」李老師補充説：「這三類人我也不屬於其中一種；我只是喜歡這裏的租金夠便宜而已，所以才住了下來，嘻嘻。」

‎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句話：「別只憑封面判斷一本書的內容，倒要用書的內容批評那只憑封面判斷的人；否則那校本評核是拿來幹甚麼的呢？」

‎　　肚子忽然自吹自擂起來，於是我便作出了一個很不健康的決定——到茶餐廳吃宵夜。平常不會多瞥一眼的小侍應，自這一刻我決定留意多一點，甚或和他們談談，因為一間小店，背後可能已經有數則説不出的故事，正在等待着更多人了解其處境。站在我前面的這個年輕的侍應，樣貌一般，若不是穿着這身白色而有點髒的制服，他混在人群中，根本與其他年輕人無異。「伙計——」他垂頭喪氣朝我走來，像是心事重重，又或者因為太睏了，畢竟夜深將近。

‎　　「要碗餐蛋麵，冰奶茶少糖，謝謝。」

‎　　「好的。」那個小侍應回頭便跟裏面的廚師打着呵欠説：「餐……蛋麵一碗。」

‎　　「好！」

‎　　貧窮線好比一條平行宇宙的界限：居住地一樣，年紀一樣，連上課的學校也可以一樣，但其背景可以是天壤之別，別人亦自然不會一視同仁。回想起志明的故事，一被標籤為壞學生，便注定永遠當壞學生，這事實固然可悲，卻很真實。這群壞學生或許不壞，他們只是希望有人關注，有人可以跟他談心事，如此微不足道的行為，可會轉變他們的性格呢！可惜在社會裏，人老是偏向排斥一些行為迥異的人，稍不尋常便推出社交圈的邊緣，無人問津，視若無睹，從此怪客又多一名了……

‎　　説好的烏托邦呢？做夢才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