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季也有暖意

常奇怪,香港這個華燈初上的城市﹐冬天怎會如此磣人?既沒有銀裝素褢的大地,也不見漫天紛零的霜雪,即使街邊小鋪形形色色,火樹銀花一片,人來人往卻難感知一丁點溫度。這跟我遙在雲陽的故鄉截然不同的。

香港似乎寂靜得只能聽見車子引擎的鼓譟和鋼筋混凝土空洞的回響,所以我才覺得冷。

在這種風不饒人的天氣下,多數人都會像老舍《駱駝祥子》裏說的如出一轍:「早已顧不過命來」,然而每天放學總能見到那個依偎在車籃子邊賣水仙植株的婆婆,瑟縮著坐在天橋一側;良久不見有買花人,風卻一道又一道地從衣角和袖口植入她佝僂的脊背。這副落寞光景,叫我禁不住憶起了不論寒來暑往都習慣蜷縮在老宅門前小板凳上的外公。

那一年回雲陽,正巧是白雪皚皚的季節。

深青、藏紅、灰褐,還有多少種說法描繪呢?萬物安息的姿態。冬的輾轉於此,竟如此多彩。

本以為外公這次也一定坐在門前,結果他搬去了廚房前,抱著一隻紅臉蛋兒的烏雞,看著外婆捏胡麻餡的大湯圓,巍顫顫地攪動燒開的甜湯,我也忍不住呆站著看,讓炊煙從我鼻尖撩過。

隔壁家那個膝下無子的老頭兒不知何時站在了我旁邊,一如既往地身上有股不討喜的氣味,但外婆瞄了他一眼,輕輕地多放了幾顆湯圓入鍋,我覺得甚是疑惑,直到那個老頭兒噙著淚水、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盛滿湯圓說:「謝謝。」當下我心裏相當愧疚,沒察覺自己竟這樣鐵石心腸。

外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臨行前我俯下腰跟他擁抱道別,他用沙啞又含糊不清的嗓子在我耳邊叮嚀道:「能做的事情不要猶豫,生活難過好,但做人一定不能不做好。」我喉頭一陣苦澀,外公卻眉開眼笑。

我悄悄然背著行李離去,回頭一瞥,望見他仍是佝僂著腰背,笑得如冬日的朝陽般格外溫暖,緊緊攬著那隻乖巧的烏雞坐在板凳上。

而那個賣花的婆婆,懷裏抱著一筐水仙,她腳邊可見一大堆煙屁股和揉皺了的廣告單,眼神空洞地看著賣不出去的花,隱約可以聽見那些比寒風更刺骨的話語:「路邊的花買來也無用呀。」

我腦袋嗡嗡作響,徑自走向她。

「要兩顆,好事成雙。」

那婆婆笑了,恰似我外公般笑得燦爛。

香港是真切地冷,跟雲陽不同,那裏風雪再大亦溫暖。

縱使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這個嚴寒的石屎森林能暖一顆人心,但當我從婆婆手上接過水仙時,卻嗅到了那碗甜湯的香氣。

「謝謝。」她不緊不慢地說道。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9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