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65天

發生甚麼事?世界怎會一片漆黑?我驚恐的睜大雙眼,伸直五根手指,放在眼前,卻依然只得一片無盡的黑暗。到底怎麼了?我不禁抱著身體,微微發抖,心臟像是失去節拍似的亂跳著,使我有點喘不過來。

冷靜點!剛才我幹甚麼了?我雙手按著頭頂,想要把自己冷靜下來。剛才,我和王董開完會後,打算回家。然後收到李經理的來電,想和我商討工作上的問題。接著,我邊走邊談,走出了馬路,走出馬路後怎麼了?該死,頭漸漸發痛,我緊皺著眉頭,咬緊牙根,繼續回想。對,接著我身後響起一片驚慌的尖叫聲,我下意識的往旁邊看,一輛小型貨車向我衝來,眼前一片光亮,亮得刺眼,然後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剎車聲和突如其來的疼痛倒下了,陷入那片光亮中,慢慢閉起雙眼。

然而,現在醒來卻完全看不到光線。我輕喘著氣,雙手不斷顫抖,眼睛怔怔地看著前方。不對,或許現在是黑夜,而且已關了燈,所以才看不見。絕對是這樣的,遺憾的是,映射在我背後的陽光,以它的溫暖提醒我,現在是白天,我的心一下子冰冷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走到我前方。我往前抓去,緊握著我抓到的手。「這裏是哪裏?為甚麼我甚麼也看不見?」我感覺到自己的下巴也在抖動。被我握住的男人著我冷靜點,告訴我這裏是醫院,我剛才發生了車禍。他是我的主治醫生。「我為甚麼看不見了?」我幾乎是向他咆哮。「小姐,請你冷掙,由於你腦部受到撞擊,出血而形成血塊,血塊壓住你的視神經,因此暫時失明。剛才已幫你進行了消除血塊的手術,很有可能會回復視力的。」醫生向我解釋。我鬆開他的衣袖,默默地垂下頭,也即是說也有機會回復不了的。

過了一會兒,不遠處傳來媽媽的聲音。她帶點疲倦的問道:「還痛嗎?」我搖搖頭。此刻的我,甚麼也不想思考。她像是明白了,甚麼都不說,輕握我的手。我怔了怔,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一直懸浮著的心稍稍踏實點。媽媽以往和我交談不多,可能是大家都各自忙於工作吧。自從爸爸走後,媽媽就一直寄情於工作,我也專心在事業上打拼。當她握著我的手,感覺還是窩心的。

探病時間過了,病房只剩我一個。茫然、無助的感覺不斷湧起,很想哭。我想喝一口水,平復自己的情緒。右手往旁邊的櫃子摸去,卻摸不到水杯。心一急,手一掃,「砰嘭」一聲,水杯摔爛了。無盡黑暗的空洞滑下一道刺熱的恐懼,沾濕了衣襟,滲到心頭中,使心直發痛。

翌日,由於情況不算嚴重,院方批准我回家。路上媽媽一直扶著我,提醒我每步的腳步。我覺得,和媽媽拉近了。「媽,你的工作呢?」媽媽說:「你比較重要。」

此時,陽光十分灼熱,想必很刺眼吧。我不自覺抬起頭,還是一片黑。我垂下頭,只有皮膚告訴我,我的確是看著太陽。

回到家,嗅到一陣熟悉的氣味,這氣味比消毒藥水好聞得多了。

媽媽著我坐下,不要四處走,她到樓下買飯。我想走回房睡一睡,於是慢慢的走著,雙手一直摸空。心裏的恐懼不斷擴大,使我不禁發抖。明明是在熟悉的家走著,我卻感到如斯陌生。好不容易,終於摸到牆壁,頓時舒了一口氣。我沿著牆壁,一直走到盡頭,卻不知前方有張椅子,硬生生的被它絆倒在地上,摔得我淚水直流。我氣憤的不斷揉著雙眼,想要揉出一絲光明來,卻越揉越痛,越揉淚水越多,我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剛回來的媽媽被我嚇呆了,她立刻走上前,把我擁入懷中,替我拭去淚痕。我緊緊握著媽媽的衣服,發現媽媽的肩膊一抖一抖的。「媽,我會不會永遠也看不見?」不安的情緒侵佔我整個心頭。媽媽輕輕拍我的背,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難道你只是靠眼睛生活的嗎?」

我睜大雙眼,愣了。難道我只靠眼睛生活的嗎?我再一次問自己,我還有耳朵可以聆聽這個世界,還有鼻子可以享受這個世界的清新,還有皮膚可以感受這個世界的溫暖。我抱緊媽媽,低聲但堅定的說:「不是。」

接下來的日子,媽媽帶我到不同地方散心。

我們到過公園,靜靜的坐著,享受日光浴。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有種慵懶的感覺,添一份愜意。微風輕吹,牽起我的髮絲,令身體添一份輕盈感。風中揚溢著一份花香,令我身心放鬆。不遠處傳來鳥兒吱吱喳喳的歌唱,即使我還未回復視力,我仍能感受到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媽媽又帶我去聆聽鋼琴演奏會。鋼琴家用他靈活的手指演奏多種高難度的樂曲,有激昂的,有輕快的,有浪漫的,有悲傷的,用心眼去看,反而看到更多。樂曲直接傳到我的心坎中,我好像看到音符在我眼前閃動,讓我更加確信,我的視力一定會恢復。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海邊。媽媽扶我走過柔軟的幼沙,在微濕的沙子上印上一個接一個的腳印,最後停在潮浪會接觸的地方。清勁的風迎面吹來,揚起我的頭髮,我伸開雙手,想像我擁有一對翅膀。嗅到了,風中帶有自由的氣息。沒有工作、沒有客人,只有放鬆和享受。此時的我,就像一隻被困多時的小鳥,終於在空中翱翔。腳下的潮浪漸漸湧起,然後退下,續而有一個衝激更大的浪潮,直衝我的雙腿,激起千點浪花,在我身上留下點點涼意。在那一刻,是多麼的激情,浪潮的聲音讓我有種錯覺,以為是生命在吶喊。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學會用心眼去看、去感受這世界。若不是失明,我不會放下手機,放下工作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以前乘搭地鐵的時候,我只會看著時間,心裏咒罵這個行駛速度令我浪費許多一分一秒。現在,我會耳朵聆聽,聆聽廣播,聆聽車廂內各人的聲音,想像他們是甚麼年紀,有怎樣的樣貌。想著想著,不自覺地笑了。因為失明,我的想像空間多了;因為失明,我和媽媽親近了;因為失明,我對這世界感受深了;因為失明,我更懂得活了!

在失明的第六十五天,清晨,刺眼的陽光使我不得不用手去遮擋它。突然,我愣了一下,把腦海的影像微微倒帶,刺眼的陽光?我驚喜的從床上跳下來,低頭一看,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是我的粉紅色地毯!我睜大眼睛,笑了。我走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把臉蛋摸了一遍,不禁大叫:「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媽媽從睡夢中驚醒,立即跑來,怔怔地看著我,雙眼通紅,然後滑下一滴淚。那是開心的淚水,我知道,此時我也已滿臉淚痕。媽媽再次為我拭去淚水,把我擁入懷中。我嚇然看見媽媽不知何時增添的白髮,心裏一揪,抱得更緊。

我回復視力了,但我不會忘記這六十五天。

也許這六十五天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讓我懂得珍惜,明白幸福不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讓我真真正正體驗到何謂「生活」。

肉眼失明,固然可怕,但心眼失明,更令人畏懼。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5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