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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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出席喪禮的人都穿上黑色的西裝或禮服。我們圍著打開的棺材唱聖詩,再多的鮮花也遮蓋不了傷感的氣氛。望著躺在棺木裏的老人──我的家庭醫生。唱著,唱著,腦海不斷浮現他生前說過的話,漸漸眼前一片矇矓,唱不清,看不見──我低聲抽泣著。也許是感觸,也許是不捨,更多的是感謝。感謝他給我的關心和鼓勵,他的每一句都是能解開我心鎖的鑰匙。

我自小體弱多病:鼻敏感、哮喘、心肺功能虛弱。自讀幼稚園開始每日要服二十幾種藥,生病發燒是家常便飯。父母經常因工作而長期不在家,只有一位工人陪我。甚麼家務都不用我幫忙,她亦不敢帶我周圍去,而我大部份時間都坐在床上,呆望窗外景物。看醫生是唯一一件能令我雀躍的事情,醫生總會對我噓寒問暖,問的不只是病情,還會問我開心嗎。

小學四年級覆診,醫生問我:「有沒有按時服藥?」我點頭。再問:「情況有好轉嗎?」我搖頭。之後的問題,我的答覆只有兩個──點頭和搖頭。工人補充我的病況後,醫生很擔憂地望著我,他臉上有不少的皺紋,亦有很多白頭髮,神情是慈祥、溫柔的。

「她懂得點頭和搖頭已經不錯了。她以前只會沒反應地呆望著。」工人知道醫生每次都很期待由我自己講出病況。

醫生邊寫病歷邊道:「小四了,還不懂自己講。她在家都是這樣不作聲的嗎?」

「應該是……依我見到的就是。」

「為何這樣說?」

「她非必要都不會離開房間,還把門鎖上,連我要進去掃地也不准。加上,我從未聽過她說一句完整句子。」

「一個很不健康的生活模式,這樣太不理想,她有很多病……」

「以前都隔數小時用鎖匙開門看看她,但之後她偷偷地把鎖匙收起來,配一把收一把,怎樣勸都沒有用,我們都沒法子。」

一會兒後,醫生微笑地問我:「自己一個在房間開心嗎?」

我呆一呆,答:「天空。」

「天空很美吧!戶外的天空更大,更美,更精采。」

「大?」

「天空很大,視野很闊,角度愈多,看到的愈豐富。」醫生笑著說。

「更開心?」

「加上歡笑聲,你可以想像一下。」

當時從來沒有一段對話比這更深刻。回家後坐在房裏,望望窗,天空變小了;望望四周,房間變窄了。這刻,我想看更多。我在家裏來回踱步,在不同的位置趴著看,蹲著看,躺著看,望到不同的畫面。工人見我目不轉睛趴在地上,走過來慰問我。我瞪大眼,對她微笑道:「我想外出。」這回到她呆了!

下一次看醫生時,「哦?她肯外出?鎖門次數少了很多?有時還不會關門?不錯……不錯……」

「你還看見甚麼?」

「草、泥土、木紋、沙灘、菠蘿包(太空館)、商場地板反光、影子、天橋、盈盈和樂樂……」

「不錯,不錯,以你現在的體質可以多做運動,這對身體健康。」他笑著。

「我不喜歡做運動!」

「你喜歡甚麼?」

「望和看。」

「運動都有很多東西可以看:跑步時看身邊的東西飛快溜走;游泳時看水波流動;打球時球由遠至近,小至大地飛來,球停下時你會看到一剎那的停頓;多運動可增加與人溝通的機會……總之,很有趣,值得試。」

「我不喜歡說話。」

「溝通和感受亦是觀察的重要部份。人際是一樣很有趣的觀察對象,多與人交流吧!你會看到很多。」

我愈長大,愈覺得醫生的話很有意思,每次聽完他的話都有新的反思和領悟。我開始聽到別人的笑聲,更聽到自己的笑聲;知道別人的感受,亦了解自己的想法,然後找到自己。醫生就像一條鑰匙,為我打開一道又一道大門,帶我通往新的嘗試,新的領域,新的挑戰,新的眼界。

大一那年看醫生,醫生老了很多,皺紋和白髮盡現。

「小朋友,你身體強壯了很多,藥物減到現在只餘下四種,很好,很好。」

「當然!我有定時運動,有健康的社交。還有,別再叫我小朋友,我是大學生了。」

「是的,是的。有何新發現?」

「你。你很特別,不是一般的醫生。」

他開懷大笑。

「為何你會是個醫生?我覺得你是天使,是天堂落到凡間拯救世人心靈的天使;您拿著可以打開緊閉心扉的鑰匙來到凡間幫助我,拯救我。」

這是鑰匙完全生鏽之前為我打開的最後一道大門。

如今站在棺木前的我,已是醫學院畢業生。我不要做一個只懂為病人開藥的醫生,更要做一個能開解病人的醫生。一個鞠躬,一個鎖與匙的交替──到我成為別人的鑰匙了!


老師評語

內容吸引,故事性強,通過對話開展情節,故事完整,立意明確。內容能緊扣鑰匙,帶出其開啟的功效。老醫生具鑰匙特點,助「我」開啟緊閉的心扉,構思不俗。


林翼勳博士評語

醫生治療病人,猶一首優美詩篇,蘊含無盡的仁愛與希望,結果不但令病人開閉鎖之門外出接觸世界,亦打開錮閉心扉。斯篇可謂情文俱美。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4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