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見世間，便是在奶奶的懷抱裏。母親說，那時我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漲得通紅，四肢亂舞，彷彿要逃離這陌生的人世。然而當奶奶將我輕輕攬入懷中，我的啼哭便戛然而止，手腳停止亂動，轉為細微的抽噎，最後沉沉睡去。奶奶的懷抱，便是我最初感知的安全所在。

奶奶的擁抱，有種特別的氣味。那是淡淡的皂香混著廚房裏常年縈繞的米飯香，衣襟上還沾著公園裏那棵老桂花樹的氣息。我總是能從人群中辨出這氣味，如同小獸識得母獸的蹤跡。她的手臂不很粗壯，卻能將我完全環住，手掌輕拍我的背脊，節奏緩慢而恆定，像是某種古老的安魂曲。

上小學後，每日出門前必與奶奶擁抱。我身體漸長，從只能環抱她的腰際，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她總是微微踮起腳尖，好讓我抱得更舒坦些。那擁抱短暫卻完整，彷彿將一日所需的勇氣與溫暖都灌注到我體內。有時我貪戀那溫度，多停留片刻，她便笑說：「再抱下去，太陽都要下山囉。」話雖如此，她從未先鬆開手。

中學時，青春期的彆扭讓我開始躲避這日復一日的儀式。奶奶也不強求，只是站在門口，目光溫柔地送我遠去。直到某日我在學校受了委屈，回家後一語不發地鑽進房間。奶奶敲門進來，甚麼也沒問，只是張開雙臂。那一刻，所有偽裝的堅強土崩瓦解，我撲進她懷裏，淚水浸濕她的衣襟。她的手掌依然輕拍我的背，節奏如昨。在那個擁抱裏，我彷彿又變回那個初生的嬰兒，世間所有傷痛都能被一個懷抱消融。

後來我離鄉工作，臨行前奶奶抱我久久不放。她的身子比從前更瘦小了，在我懷中輕得像一捧桂花。我聞到她白髮間的氣息，還是那熟悉的皂香，卻混了幾分歲月的蒼茫。「記得好好吃飯」，她在我耳邊輕聲說，「累了就回來。」

城市的生活光鮮卻冰冷。辦公室的玻璃牆映出人們匆忙的身影，地鐵裏擠滿了人，卻無人相擁。我在職場跌跌撞撞，時常加班至深夜，回到租住的小公寓，對著電腦屏幕發呆。有時遇到特別挫敗的事，手指會不自覺地按下奶奶的電話號碼，卻總在接通前掛斷。說甚麼好呢？說我想念那個永遠接納我的懷抱？說我渴望再次成為那個被完整保護的孩子？

某個深秋的夜晚，項目失敗的消息傳來，我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坐了許久。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卻不再顯得那般冷硬。它們的光暈在夜色中暈染開來，竟有幾分像老家灶膛裏跳動的火焰。我忽然懂得，溫暖從來不是外在的給予，而是內裏的生發。就像種子埋在土裏，時節到了自然要發芽；就像花開在枝頭，不為誰欣賞，只是順應本心。

奶奶的擁抱，原是一粒種子。它悄無聲息地落在心田，隨著歲月生根發芽，長成一片蔭涼。當風雨來時，這片蔭涼便自成天地；當寒夜降臨，這棵樹便燃起無形的火焰。不必刻意追憶，無需苦苦維系，它就在那裏，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如今我依然時常與奶奶通電話，每次結束前，我們會對著手機做出擁抱的姿勢。「抱一個。」她說，聲音透過千里傳來，依舊溫暖。我在這頭張開雙臂，知道她在另一頭做著同樣的動作。

人間離合尋常事，唯有擁抱剎那永恆。奶奶的擁抱從未離開，它化作我心中的一盞暖燈，照亮每一個孤寂的時刻。當我學會擁抱自己，便擁抱了整個世界；當我學會給予溫暖，便永遠生活在奶奶的那個擁抱裏。

歲月流轉，擁抱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