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泥土中的寶物

八歲那年的黃昏,我抱著一個鐵皮餅乾盒蹲在老家院前的槐樹下,像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盒子裡裝著我當時全部的寶藏:印著奧特曼的卡片和玻璃彈珠、第一次掉牙時用紅紙包好的乳牙、帶有密碼鎖的日記本,還有一封用不同顏色的水彩筆寫給十年後自己的信。鐵鍬對於小小的我來說十分的沉,每一鏟都讓掌心發紅。當泥土一點點淹沒盒子,我忽然哭了,說不清是因為親手埋葬了童年,還是因為預感到這一切終將逝去,我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十年後的今天,我握著同樣的鐵鍬站在這裡。拆除隊的推土機下個月就要剷平這片城區,包括這棵刻我身高印記的槐樹。我必須趕在一切消失前,挖出那個被時間封存的鐵盒。泥土經過了十年的沉澱,比記憶中更堅硬了。挖掘彷彿變成了一場拔河,而對手則是多年以來不同階段的自己。當鐵鍬發出「咚」的一聲,終於碰到那個已經鏽跡斑斑的盒子時,我的心跳像是快了一拍,那不是欣喜,也許是近鄉情怯般的惶恐,又或許是補回了多年前漏掉的那一拍。

盒子被泥土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大地長出的另一顆心臟。我顫抖著去打開它,一股混合著鐵鏽和舊紙張的氣味撲面而來。玻璃彈珠還在,只是奧特曼的笑臉已經模糊;乳牙安靜地躺在紅紙裡,那抹紅色卻褪成了淺粉色。最讓我震撼的是那封信,表面字跡融化的像一幅渲染的畫,表面只有「十年前的我」五個字還倔強地清晰著。我小心翼翼展開信紙,那些曾被我鄭重其事寫下的願望散落開來:「希望自己能長得比槐樹高」「要養一隻會翻跟頭的小狗」「成為考古學家」……每一個字彷彿都在嘲笑時間的無情。

但當我拿起那顆褪色的玻璃彈珠,對著夕陽轉動時,奇蹟發生了——模糊的奧特曼在光影間突然清晰,彷彿穿越十年的時光朝我微笑。那一瞬間,十歲的黃昏完整地復活:槐花的香氣、知了的鳴叫、埋盒子後手心火辣辣的疼,還有跑回家時迎面揚起的風。

原來真正的寶物從來不是這些物件本身,而是它們像鑰匙一樣,能打開那扇通往過去的門。被埋在泥土裡的,是一整個完整且美好的童年。推土機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我把盒子重新蓋好,放回坑里,輕輕覆上泥土。就讓它繼續沉睡吧,讓另一個十年後的孩子,在某個需要慰籍或奇蹟的下午,能循著記憶的地圖,找回屬於自己的時光。

當最後一抔土填平,我忽然明白:有些寶物注定要永遠藏在泥土裡,因為它們守護的,是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最初模樣,泥土藏住的不是玩具和話語,而是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時光。八歲的那個夏天不會再回來了,但八歲的那個夢延續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