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殘繡
- 作者: 陳佩紅
- 寫作年級: F5
- 寫作日期: 2025-9
- 學校: 嘉諾撒書院
戈壁之上,城樓隱約可見,不知為何,這次城門關得特別慢,彷彿經歷了一輪四季,那扇巨大的木門才緩緩關上,發出沉重的嘆息。沙粒飛揚,捲起烈日的光熱,馬車顛簸,和親的隊伍像螞蟻般緩慢前行,試圖穿越無盡的沙漠,抵達另一邊的綠洲。
這一別,就是永遠了,我的手指緊緊抓住窗邊,指尖幾乎要掐進木頭裡,我探出轎子,沉默地注視著越來越遠的城門。我感受到胸腔翻滾的不甘、恨意,馬車的每一次傾斜,都讓我的腹部翻騰,絞痛著我脆弱的神經。不久,城門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憤恨地拉上簾子,如此廣袤的中原,竟無我的藏身之處。眼淚無聲滴落,可惜沒有人會憐憫我,沒有人會同情我,所有的掙扎與反抗,都被沙塵捲進大漠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如我的存在,無足輕重、可有可無。
從未覺得過去有多麼美好。尚且記得中原那個凜冬,雪白的腳印延伸到屋子裡,一片昏暗之中,中央火堆發出柔和溫暖的光芒。繡女們圍坐在火堆旁,栩栩如生的繡花在錦緞上飛揚、飄落,火光照過的地方,都映著銀光。
那時我還小,不懂這些絲綢的由來,不懂它們的去處。每當我問起,繡女便笑著回答:「它們會向西去,去我們都沒到過的地方。」我伸手撫摸那緊湊的絲線,也許它們的目的地是一片長著殷殷綠草的平原,那裡有連綿不斷的山脈,有成群的綿羊。火光照耀我幸福的微笑,熱量驅散我的寒冷,此刻,連寒冬都變得可親起來。
如此精美的刺繡,後世的人們肯定會敬重繡女們。我信誓旦旦地對她們說:「等後世的人們發現這些絲綢,定會歌頌你們無與倫比的貢獻。」
可當我真正走上這條向西的路途,滾燙的熱浪漫過我,摧殘我本不耐熱的身體,乾燥的空氣包圍我,蒸發我肌膚裡僅剩的氧氣,我好像身處一個四方城,無處可逃、無處藏身。這個巨大的蒸籠從不手下留情,無聲無息地蒸出我豆大的汗珠,我感到一陣暈眩,怒意與不甘卻告訴我,就此結束也算善終。等我轉醒時,早已分不清臉頰上的痕跡是淚水還是汗滴。
這門婚事,沒有一諾千金的婚約,沒有信守不渝的承諾,我連丈夫一面都沒見過,卻要荒唐地與他成為結髮夫婦。
悲慘故事的開始,是飄絮的秋天。跨越千里的婚書被遞到我的手上,我依稀能聞到上面沙粒混合駱駝糞便的味道,外族晦澀難懂的文字像毒蛇一樣爬在卷軸上,吐著信子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不留一根白骨。幾乎是一瞬間,我不受控制地扔掉婚書,身前的太監嚇得連忙跪下,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婚書的內容。昏暗的燭火照不亮我憔悴空洞的臉龐,青絲像雜草,與我雜亂的思緒如出一轍。我注視著火舌,祈求它吞噬我,讓我不用遭受如此折磨,讓我解脫、讓我自由。
殘酷的事實告訴我,我早已離家幾千萬里,我早已沒有選擇的權利。侍女輕敲門扉,示意我下車。我扶著木門,指尖泛白,如同我不帶一絲血氣的臉色。不願看向面前來迎接的侍衛,我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多麼廣闊,多麼旖麗,顏色像青瓷器的那抹藍,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我如同困在籠中的金絲雀,鳴叫著、哀嚎著、痛斥著牢籠的無情,無邊沙漠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像看慣了苦情戲的觀眾,麻木得流不出一滴淚水。我緩緩向上伸手,盡全力地去抓,試圖抓住些甚麼,彷彿這樣就能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
有限的時間抵不過無邊的沙海,這天與尋常並無不同,子女依偎在我的膝前,靜靜地聽我講述中原的故事。霎那間,急促的軍鼓響起,那是戰爭開始的信號,不待我了解情況,戰火已經燒到我面前,硝煙之中、砲火聲中,家鄉的大紅旗幟飄揚,我面前站著的,是與我分別二十年的兄長。
不知是煙火刺激了雙眼,還是積攢的情緒終於爆發,我無法動彈,完全愣在原地,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流下,天色被火光染成血紅,蠻人的羽箭穿過我的身體,我卻感到一陣輕鬆。
「這就是那位公主的故事。」一位女子撫摸著玻璃罩,裡面展示著前往西域和親的公主所留下的陪葬品——幾匹精緻的絲綢。女子向解說發出提問:「為甚麼我們總歌頌開拓絲綢之路的人,卻從未關注製造商品的人呢?甚至當時的人們默認和親的公主是自願的。」講解答:「她們都只是偉大歷史的細枝末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