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尋回的一件玩具
- 作者: 陳縕綾
- 寫作年級: F6
- 寫作日期: 2025-10
- 學校: 馬鞍山崇真中學
童年有一條筆直的軌道,通往我再也回不去的原點。那輛木製小車,總在地板上軋出清脆而執拗的「直!直!直!」聲。像極了幼時非黑即白的世界觀,只能筆直前進,從不懂何謂轉彎。
那年期末考試,蟬鳴撕開燥熱的空氣。我攥著寫滿紅勾的考卷走向教師辦公室,指尖冒出的微小汗珠在紙頁邊緣暈開淡藍的墨跡。半小時前我看見同桌考試打的小抄,世界裂成兩半——一半是書上教的「誠實為上」,另一半是同桌給我塞的玻璃彈珠。彈珠是嵌著七彩螺旋,恍如成人世界曖昧似的誘惑。最後我推開那在掌心滾動的晶瑩,搶過他的試卷。我,推開了友誼,拾起了正義。
老師獎勵的木頭小車放在手心時,沈甸甸的,在午後的陽光中閃耀著刺眼的光。「這車很特別。」老師輕拍我的肩,指著車底的特殊卡榫,「輪軸被設計成只能筆直前進,如同你今天的正直。」那時我還不懂,直線前進的車終將在現實的迷宮中撞得遍體鱗傷。
公園的泥沙坑中,我小心翼翼地高舉著,展示著這份榮耀。孩子們圍上來,嘖嘖稱奇。有人伸手想借,被我慌忙拍落:「不行!這車有原則的,只能走直線。」話一出口,孩子們悵然散去。我獨自推動著小車,聽它發出清脆的聲,在沙地上劃出深深的軌跡,像利刃剖開混沌的塵世。
暮色四合,我驚覺掌心空無一物。夕陽斜照在空蕩蕩的沙坑上,那筆直的軌跡在泥土盡頭戛然而止,如同未完成的誓言。在這大千世界中,我把它弄丟了。我把它,弄丟了······
全家出動尋車的那個正午,汗水浸透父母的衣衫,貼在佝僂的背上。「不過是個玩具。」他們這樣說,語氣中的如釋重負卻比遺憾佔比高。我咬著唇,盯著被風和孩子的足印揮去的車痕,忽然明白了如何妥協。在父母的背後一步一步遠離,小聲啜泣。
十年後,我的小出租屋變成了玩具車博物館。德國製的鐵皮法條車能繞出完美的圓弧;日本製的合金模型車可做出順暢的飄移;美國製的可遙控賽車能在零點一秒內完成轉向。可惜「過盡千帆皆不是」,它們甚麼都能,甚麼都好,就是不能直直地不顧一切向前,亦不是我的小車。始終不是,我的,小車。就像這十年間,我學懂的迂迴妥協,也似那週二的會議。
會議室中的空調嘶嘶作響,直屬上司演示的簡報每個轉頁都讓我心驚。這是我朋友兼同事——一心鑽研三個日夜的成果。我瞥見一心攥緊的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的深度似要掐出血來。她的目光穿越長桌,找到了我。我放下手機,關上展示玩具車模型的頁面,摩擦著手中的圓珠筆。良心在正直和不得得罪上司的現實中徘徊良久。我終是低下了頭,舉起手,帶頭為上司鼓掌。良知是人心中一枚稜角分明的小石頭,一旦做了虧心事,小石邊開始移動,磨得我生疼。
我滿懷內疚回家,打開電腦試圖分散這種令人難受的感覺。演算法把一段家居影片推送到我眼前,斑駁的木頭小車在學步孩童手中蹣跚前行。「直······直······直······」聲音微弱如嘆息,卻穿過十年光陰叩響心扉。
影片配文透露:「在社區義賣五元買來的,這車怪得很,只能直走,寧可撞牆也不轉彎。奈何兒子喜歡。」
螢幕冷光映著我婆娑的淚眼。我弄丟的何止是玩具?是那寧頭破血流也要筆直前行的我,是正直的我。小車歷盡滄桑卻未改其心,而我則在彎繞世故中忘了自己,失了初心。「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不再是那個敢於直行的靈魂。
正直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判決,而是縱使知曉世道曲折,仍選擇挺身而出的勇氣。木頭小車不代表固執。我們或許不得不在現實中轉彎,但靈魂的軸心應永遠朝向正義。「這是原則,只走直線。」我們都應尋回自己的「木頭小車」,不是重返天真,而是帶著更深刻的理解,重新實行那份純粹的信念。
如今我仍時常點開那段影片,細聽那微弱的「直直」聲,它驚醒我在緘默時開口、旁觀時介入,在彎曲的世代活成筆直的參照。小車沒有回到我手中,但那份初心,回到我心。昨日我終於鼓起勇氣向主管說明真相,雖然遲了兩個月,但當小車在我心頭再次駛過時,我知道有些路,終究要筆直地走。
而我也將繼續,筆直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