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中的余溫

五月底的天最是燥熱,我從抽屜裡拿出粘合膠水,將面前殘缺的碎片粘合在一塊,彼時的我早已大汗淋漓。這一堆碎片的前身是一輛綠色的甲殼蟲小轎車,那是父親送我的13歲生日禮物。

在我11歲那年,父親罕見地回了一趟家,身上的尼絨大衣染上了風霜,手裡還拎著幾隻很大的行李箱。面對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次的父親,我顯得有些驚喜和局促,上前和大哥、小弟一起迎接父親進門,父親笑語盈盈地打量著我們。而後又吩咐傭人打開行李,掏出了三件禮物送給我們:大哥收到了一盒高級棋類玩具,小弟收到了進口電動小轎車,而我的禮物只是一支有著浮雕暗紋的鋼筆。和小弟差不了幾歲的我,心中升起了一絲落差感,但我仍舊十分感激,捧著鋼筆對父親表達謝意,可餘光中,目光卻一直描繪著那輛電動小轎車的輪廓。我不知曉的是,我這副模樣也深深印在了父親心中,隔年,我便也收到了父親送的玩具小轎車。

這輛電動小汽車有著翠綠的外殼和圓滑的車身,照大哥的話來說,是個有些過時的款式,但我仍舊高興得睡不著覺。為了表達對這份禮物的珍視,我將它放在了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殊不知,這將會是我日後最後悔的決定。

12月的冬,像一支沒有準心的箭矢,隨機刺穿一個家庭的和睦。母親感染呼吸道重症臥床不起,打電話給父親,也只得到「通知醫生、保重身體」幾個字。看著母親呼吸急促、劇烈干咳的模樣,我還是忍不住親自給父親撥了一通電話。電話裡,我哽咽著請求父親回家一趟,看看母親,生怕母親挺不過這個冬天,也怕她錯失再見父親一面的機會。可電話中的父親只有沉默,這冷漠的反應讓我寒了心。我顫抖著身子問他:「家人真的沒有你的工作重要嗎?」只聽電話中傳來一聲嘆息,父親疲憊的聲音刚從聽筒裡傳出:「老二,我的工作……」他的話還未說完,我便猛地掛了電話。原來在家人徘徊在生死攸關之時,他還是選擇了工作。我再也遏制不住憤怒,將書桌上能碰見的東西全都打翻在地,其中就包括那輛綠色的甲殼蟲小汽車。綠色的碎片散落一地,後車輪仍在倔強地轉啊轉,似是在努力挽留著甚麼。我的目光彷彿被燙了一下,泛起絲絲灼熱的痛覺,不願再看那一地狼藉,我強忍著淚水將目光移向別處,可心頭的酸楚仍舊難以壓下。

母親最終還是沒能看見來年的春,這片莊園,也再難迎來從前的春和景明。

再次接到父親的電話,已是母親去世的三年後,他顯然早已得知母親逝世的噩耗。我手持聽筒,雙目無神地聽著聽筒裡父親低沉的嗓音,可此刻的我毫無心思傾聽他的安慰。從這一刻起,我和父親的關係,就像那輛破碎的甲殼蟲小汽車,裂縫至深,難以彌補。

後來父親病重,我來到北方他工作的地方探望。直到站在他的房間門口,我才發現自己遲遲下不去敲門的手。深吸一口氣,我終於抬手敲門,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滿是滄桑的面孔,我愣在原地。

父親變得蒼老了許多,斑駁的髮絲勾勒出他疲憊的模樣,沉默的雙目也不如從前那般深邃有神。我怔愣地看著他瘦削的面龐,心中五味雜陳。我想說些甚麼,可話到嘴邊,卻都變成了客套的寒暄。我再也找不回從前那段至深的父子情,就像我再也尋不回當初那輛完整的甲殼蟲小汽車。母親離開後,那輛小汽車上難以修復的裂縫,成了我們父子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最後我還是離開了父親的宅子,丟下了不必需的禮品,卻帶走了填補裂縫最需要的、難以言說的真心。

直到後來,我從傭人的口中才得知真相:當年是母親授意,讓父親留在前線工作,不必回家看望自己。因彼時國家戰亂頻繁,母親深知父親難以從前線事務中脫身,便主動阻止了父親回家的念頭。而當父親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悲痛得一周都無法入眠,卻仍要高強度投身工作——為了國,為了家,甚至是為了我,可這些,我從前渾然不知。

我的心中頓時捲起驚濤駭浪,幾乎是一瞬間,我又想起了那輛四分五裂的小汽車,忽然覺得它似乎仍有修好的可能。

我迫切地想要尋回那輛破碎的玩具車,拼湊出它原本的模樣。這時,傭人遞來一個盒子,裡面裝著的,正是當年散了一地的玩具碎片——是傭人從那滿地狼藉中一一挑揀出來的。親情的餘溫,雖經多年歲月,早已褪了色、生了鏽,但至少,它還留給我一絲希望。我多希望,能給那個經歷了喪妻之痛、又與兒子漸行漸遠的父親一個機會,讓我用這慢慢拼起的玩具車,彌補從前的遺憾,找回最初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