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戲票

  • 作者: 李峒延
  • 寫作年級: F5
  • 寫作日期: 2025-9
  • 學校: 嘉諾撒書院

劇場內只有寥寥可數的形單隻影,零散的掌聲在偌大的劇場中顯得孤寂。台上的粵劇演員都是新面孔,他們臉上掛著可掬的笑容,眼中的那份熱誠與曾經站在台上的爺爺重疊。手中的兩張戲票從曾經白底紅字的手寫版本,轉變成新細明體的列印版本,戲票上雄姿英發的身影亦不再是爺爺。大紅布幕被緩緩拉下,我的思緒亦隨著卷軸的捲動回到了十年前的一天。

木棍敲打在金燦燦的鑼鼓上,一聲巨響印證了粵劇《項羽本紀》的首場啟幕,劇場內座無虛席。爺爺頭上架著十多公斤重的盔帽,帽側垂下兩條金黃色的流蘇,與宮廷劇中飾演皇帝的戲服十分相似。面具是白色的,眼睛附近有誇張的墨色眼影,黑色長胡子從下巴一直延伸至腰間,此刻,項王威武的形象正活靈活現地展現在台上。

我握著手中的兩張戲票,雖然爺爺不在我身旁,但我還是給他準備了一張戲票。我希望他能看到那張戲票上,雖然只用朱砂毛筆簡單寫了編號和日期,但印有他在台上的英姿,那是專屬於舞台的爺爺。台上,他是英勇的項王,以渾厚雄亮的聲線道出「力拔山兮氣蓋世」,提著鐮刀戰勝沙場,以寡敵眾;台下,他是善解人意的爺爺,總會包容我的頑皮任性,背著熟睡的我到公園。我偷偷地躲在滑梯後暗笑著,他也會配合我的天真,每次都裝作找不到我,然後一邊微笑,一邊輕撫我的頭說道「乖孫又贏了」,他的笑顏就如冬日的一抹暖陽。可惜,人總會長大,成年後便不能再在小公園中玩躲貓貓,而爺爺也不再是背著我到公園玩的人。

我悠閑地漫步在大街上,粵劇戲院在高樓聳立的大街上顯得格格不入,霓虹燈牌上「新光戲院」依然耀眼,此時卻多了刺眼的「即將結業」四字。「結業?不會吧?爺爺不是還在當粵劇演員嗎?」我心忖,步進了劇院。因工作忙碌的關係,我與爺爺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聯絡,而我在其他員工的口中才得知爺爺早已退休了。當年,爺爺是新光戲院的台柱,自從他退休後,戲院面臨倒閉的危機。香港的粵戲市場逐漸式微,令曾經輝煌的新光戲院被迫結業。我感慨地在戲院的大堂徘徊,瞥見了牆上《項羽本紀》的海報。「喂?爺爺,你要和我一起看粵劇嗎,我有兩張戲票。」

「乖孫,散場了,我們離開吧。」爺爺溫柔的聲線把我從回憶的長河中拉回現實。我就像小時候一樣,拉著爺爺的手,而他的手中也有兩張戲票。我悄悄地看著他的側顏,但此刻卻有不一樣的感受。到底是甚麼時候,爺爺的頭上不再架著沉重的盔帽,而是夾雜著一縷縷銀絲,就如稻田中的葦芒草,在風中搖曳飄蕩,又像蒲公英一樣,雪白的花瓣四散於碧空中,自由自在。又是甚麼時候,那雙如同老鷹般銳利的雙眼,彷彿眼前的舞台就是他攻城掠地的戰場,一舉手一投足便能使眾人為之震攝,使台下的人都融入了項王的戰地中,那獨屬於粵劇名伶的氣場,在爺爺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爺爺的鳳眼依舊呈彎月形,就像黯夜中的月亮一樣,但卻是被烏雲遮蔽的月。它蓋上了一層朦朧的薄霧,中間嵌著的感情錯綜複雜。或許黑色瞳孔中流露的是對粵劇生涯的緬懷,眼角旁邊的紅印是在獨自渡過的無眠夜中形成的,而那一條條如摺曲岩的皺紋,或許是因我已太久沒有見到爺爺,是在時間的沉澱中堆疊而成的痕跡。想到這裏,我便感到心中一顫,就像被銀針劃了個口子,淌著鮮紅的血。

身為他的孫女,我竟然不知道他退休的事,更不知道他變了那麼多,多得令我不再熟悉眼前的人。我戰戰兢兢地說道:「爺爺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問您為甚麼不做粵劇演員了······」「傻孩子,不用說對不起。我老了,再也不能擔著十幾公斤工作,粵劇是我的興趣,但我現在只想抽更多時間休息。你多來探我吧!我看見乖孫你就開心了。」爺爺嫣然道,他的笑容就如冬日的一抹暖陽,依然令我感到窩心。我也笑了,淚珠卻在眼眶中打滾著,就像盤中盛滿的水,幾下晃動便能溢出。我只好低下頭,用力地「嗯」一聲。

橙紅色的餘暉映照在我們身上,曾經爺爺的大手拉著女孩的小手,女孩四處張望,小手握著兩張巨型戲票。如今大女孩攙扶著佝僂的老人,老人微笑著,佈滿老繭的手中也有兩張戲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