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還有永遠的頑童呢？

眼前這間書店人流漸多，隨著下午熾熱的陽光照進玻璃窗，才使書桌上的涼意慢慢退散，我使勁往陽光這長手臂的指端湊近，但是身上背著的報紙猶如泰山壓頂，我動彈不得，只得遺下半涼的暖意使我趨之若鶩，我終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始終還是一張老舊的生活輔助椅，還是被拋棄的那種。

我對我家中的兩個頑童又愛又恨。我的大姐小時候多麼可愛，她肉嘟嘟的手推著坐在我身上的小妹，眉頭緊皺著，使出了吃奶的劲，非要妹妹「坐著過山車」由客廳推到睡房裏去，小妹倒是乖多了，輕輕地把腳縮起，將全身的重量往腳挪，細心地保護我四條短腿，跟藏了寶貝兒似的；一次姐姐把我向牆上撞了個大跟頭，可是要被小妹教訓一頓的。幸好我不會流血，不然她們就少了個玩具，非哭鬧不停呢。

我倒是不會流血，可這大冬天的我感覺我的汗不但能沾濕幾條手帕，更把上面的報紙也濡濕一大半，到時候就連這書店老闆也要我收拾包袱了。

記得老闆將我從舊家具市場淘回來時，我才剛剛經過家裡的吵鬧。大姐今年也有二十五、六歲了，長高了，也漂亮了。是工作太累嗎？肯定是她那天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恨我自己不會流血，不然她看見我的痛還會把我給丟了嗎？或者小妹也會如此，那時夏日炎炎，我的心像六月飛霜，生生被潑了一盆冷水。我的兩個小頑童長大了，我多想指著她們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她們不懂飲水思源，罵她們貪新忘舊，罵她們的童年為何如此短暫？

可是我又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從未試過這樣卑微求全。

我應該要感謝書店的老闆嗎？他說了：「這椅子跟我的新書店的風格很搭，反正便宜，到時候壞了再買。」店內的客人貪婪地吸取書中精華，連用餘光搭理我的想法大概是沒有，我也恨我自己卑微，又不顯眼。不禁腦海浮現家中的其他家具，知我受姊妹倆喜愛，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我只知道在我走的那天，它們巴不得我快點消失，可我還是好想它們。

閑適的書店彌漫起濃濃的咖啡香味，客人慵懶地坐在一角，呷一口咖啡，時間好像為了他們，腳步也不自覺慢了。老闆他站在櫃檯後，手中的計算機敲得正響，如果他不是開了這間充滿修養的書店，恐怕他那笑容早出賣了他是個老奸巨猾鑲了金牙打好算盤的掌櫃。說他是我的恩人嗎？也不算。但他是我厭惡的人嗎？畢竟他救了我回來，不然我可會被碎屍萬段……有冷汗流過背脊，真的不敢再想像下去。

身上的重量瞬間輕了許多，老闆將報紙塞到回收箱，看來這天的任務總算完成了，我想挺起腰板，如果我有腰的話，我想已經直不起來，關節也動得「嘎嘎」作響。但是又是一股力量壓了下來，有點溫度傳來，「媽媽，這個字是甚麼？」稚嫩的童音，頭上又有翻閱書本的「唰唰」聲，孩子的母親湊過來指著書上的甚麼，我不禁想起了以前，我家的兩姊妹圍著我看書，笑得如銀鈴般爽朗。

我望著老闆把回收箱搬到店外的回收車上，回來又把舊書重新包裝了一遍，不由慚愧，他就算扔了其他東西，也把我留下。

也許，最大的快樂大約就是看著雲捲雲舒，聞著咖啡的香味混雜書本的，還有孩子們傳給我的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