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斜倚著唐樓綠漆斑駁的窗欞。

吞雲吐霧間，他那迷蒙得毫無方寸的目光似乎伴隨著胸腔的每一波起伏，鼻息的每一次律動出而越發空洞，仿佛他吸入呼出的灰白煙霧裡還參雜著一絲兩縷自己的魂，緩緩地飄散出窗外，與名為“自由”的濁重空氣繾綣著，奔向穹頂上那縹緲的霽藍------

但那僅僅是妄想罷了，他仍是一頭囚於籠中的困獸。

驀地，指間那一瞬的滾燙使他回過神來，手一抖，煙頭便帶著最後一點的余熱在空中劃過一道流星似的弧，承載著一些本應永不見天日的心事，墜落在窗外散著麻黃光暈的燈柱下。

他下意識地想從褲袋裡再翻找出一兩根香煙。

空空如也。

他苦笑一聲，終於妥協了下樓逛逛的念頭，連門也懶得鎖上，便徑自走了出去。

是對治安有著過剩的信心？並不，只是他擁有的物業多得使他不願意花費多絲毫精力去顧慮 這棟位於上環的唐樓。

他是個富有的人，只不過不是每一天都那麼富有，比如零八年的那場金融海嘯，至今仍給他留下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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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他彳亍在大街鬧市熙攘的人潮中。

馬路上的紅綠燈如同渡舟，轉換閃爍間便來來往往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過客，他是個節奏明快的人，縱使近來身體總是被一種莫名的無力感纏繞束縛著，但他仍勉強打起精神，追上自己一貫的步伐，畢竟他好體面，即使只是外強中干，他仍不會放棄面子上的虛榮，你說他驕縱也好，死撐也好，在燈紅酒綠中浸淫久了，誰又能堅持自我，舍棄那份美好的優越感與自尊呢？

平常的這個時候，他總是在進行琳琳種種的商業活動，然而今天，他卻走到了摩羅街---一條販售歷史的街道，對於金石古玩之流，他向來是不太感興趣的，比起懷緬過去，他更注重眼前，因此今天他的行程，只能用“鬼使神差”這四個字來形容。

瞟了眼腕上的手表，現在已經是八時多了，街上的商鋪大都打了烊，僅余下幾個零星的小攤子，如同荒從中的流螢，忽閃過微弱的光。

他踱著步，隨意向目光所及處最近的一個攤子走去，並迅速地被攤上一疊開埠初期伊始的黑白舊照所吸引，逐張細看玩賞，那專注的神情竟宛若一頭對著獵物鼠輩蠢蠢欲動的貓兒。

“看你西裝革履的，竟然還對這些東西有興趣”

一把沙啞低濁的聲音冷不防在他耳畔響起。

側頭一望，原來是個年近古稀的干瘦老頭，鼻梁上架著的那副金絲眼鏡後熠耀著一對炯炯的目光，看樣子似乎是攤主。

“不，偶爾心血來潮而已，對了阿伯，這些照片一張怎麼賣？”

隨口塘塞過去後他急忙轉移話題，然而老人卻好像追捕到了他那轉瞬即逝的不安和嘗試隱瞞的意圖，嘴角舒展開了一抹笑容。

“別提那些俗物了，我看你也挺閑的，不介意的話，陪我這老頭子聊聊天，打發一下時間怎麼樣?”

說罷，他從攤子後取來了兩張折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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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他與老人坐在街口的折凳上，傾聽並不時訴說著一段段封塵的過往。

一段情，兩世人。

末了，老人打趣的說道

“一開始裝著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結果比我還有研究，尤其在說七十年代金融業起飛的時候，你那躊躇滿志的模樣，簡直就像是在說自己的成功史。”

他僅是尷尬地笑了笑。

“抱歉耽擱了你那麼多時間，臨走前，我有樣東西要還給你”

說罷，老人捧出了一個棒狀的布包，解開一看，卻是把蒙塵生鏽的長劍，刃緣亦被時日消磨得不復銳利。

他不解地接過長劍，望向老人的眼神裡滿是疑惑。

“你別看它現在這樣， 這把劍可是有名字的，它叫信仰”

“開埠初期的時候，這把劍可是寒光凜冽，往後如是，只是到了近些年來，卻漸漸變得暗啞無光，大有腐朽之勢”

聽罷老人的話，他眼中有回了一絲神采，畢竟他終於領悟到了自己無力的問題所在

“我明白，信仰源於夢想與冀望，是凝聚力與活力的泉源，但時間久了，它就會慢慢被安逸蒙塵，當世人遺忘它的時候，一個國家，或是城市便會腐敗衰退，或是被另一種更強大的信念所取代”

老人微笑著頷首

“可是我覺得自己更需要的是盔甲”他望著手中長劍，略帶戲謔的說了句

”盔甲？給了你也不懂怎麼穿“老人搖了搖頭

“你需要的盔甲，不是穿在身上讓自己看起來更強大，而是要穿在心上，輔助自己去堅定那衰落的信仰“

他愣了愣，向老人道了聲謝，攥著長劍，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再見，香港”

老人目送著他遠去的背影，嘴角漾開了一泓若有似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