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與生俱來有一種優越感。

我喜歡書籍，更喜歡在舊的書籍裏徜徉。那是一種溢出心房的滿足，沉重的書籍上鋪滿灰塵，有一種淡淡的味道，有時會聞到心儀的的松香油墨味，雖然更多的是我聞不到的時候，只因那是時光的味道，醇厚不已。微微泛黃的書頁，每一頁變得脆薄，像蟬的翅膀，一折便碎，裡頭不變的是一排排光潔秀勁的字跡，外界甚麼都會變老，只有文字不會，就如酒麴，還原著文字的酒香。

而我，就是那酒瓶，擁抱著，保護著它們的書櫃。我身上沾染了各種墨水的香氣，寫字呢，松煙墨最好，光澤度低；畫中國畫呢，油煙墨最好，色澤黑亮，在宣紙上栩栩如生。可能時間長了，連我這一知半懂的楠木也染了一身的「墨水味」。

某排某列的某一本字冊到了時候，空氣中便蕩漾著微微的墨香撲入鼻中，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留一點空隙讓它流逝，我等待他和客人們嘗嘗書卷的香氣，回味年華埋下的寸寸往事。

不怪我如此自我中心，在鋸樹機把我和大地母親分開後，我立志要做個有用的楠木，不枉我如此爭氣，木匠把我打磨得光滑平整，是疼痛的，千刀萬剮，才砌成我這樣學識淵博的櫃子，我把酒釀得愈來愈香醇。

待我二十年後，我的身體依舊健碩如初。他不嫌棄我舊了，他喜歡在落葉的清晨，或者在雨夜窩在家中，聽著窗外的水聲，蜷在鋪著棉被的地上，挨著我，他眼睛沒以前好使了，戴上厚厚的鏡片，頭髮也白了不少，可他依然喜歡湊近散著暖光的燈下看書，看文字，看以往的自己；還是一樣的句子，還是一樣的修辭，他讀以前的自己。他時而托一下眼鏡，到眼睛眯成一條線時，再翻出那把放大鏡，細細閱讀。

來訪的客人愈來愈少了，看他們白花花的頭髮，手中的拐杖，蹣跚的腳步在我面前晃呀晃，如懂酒的人，找藏著年齡的女兒紅？還是柔和的花雕？也許是老少鹹宜的甜米酒？蓄起一缸的回憶就這樣綻放，隨著空氣飄蕩，我是收藏的酒窖。讓他們尋回以往互相品賞的論文，還有午後聚在一起，在我身旁，靜靜地告訴我，他們的故事，叫我保存著，到了這時，他們來開啟這座酒窖。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間了。

也許我終究是逃不過蛀蟲的啃食，蟲子溜進了我的酒裡，不斷地繁殖，一窩又一窩的新生命把我佔據，薄如蟬翼的書本被蛀食了一個個洞，文字自此不再完整，我惹來了甚麼？牠們鑽進我的內部，我也好像書一樣，愈來愈薄了，仿佛一觸即倒。

他嫌棄我老了，他怕了我，卸去我的右手，又卸去我大腿，嵌入那劣質的複合木板，我想把這些假肢給拆掉，可惜我已經面目全非，體內的書全部被搬走，他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安置它們，可我呢？為何扔下我？

他找來一班粗枝大葉的人把我丟到後院的樹下，秋天的黃葉鋪在地上，熟悉而又陌生。葉，不再是那年的葉；我，也不是當年的我。連我最後殘留的自尊也被風吹淡，還有酒香。

所謂的舊，與老不同。舊，有溫暖，熟悉的感覺。而老，則是悵然若失，遺憾不已的悲愴。

不要說我老了，我不是老了，我只是舊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