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久殘障了

  • 作者筆名:VICKY;)
  • 發表日期:2011-08-04
  • 寫作年級:S4
  • 字數:1253
  • 文章類別:其他

我想對於別人來說,我的故事實在不怎樣,我甚至不敢想象今後這故事有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

雖然於別人我不敢強求同情,對肇事者也只求他幾個月的內疚感,或是僅僅幾天的悔疚。不過無論經過了多少年月,我一定還會記得,在我十六歲的某一天,是那一起事故的發生。對我來說,那是我無可奈何的下半生的開端。

那時大概是晚上九時後吧,其實我已經不記得確實時間了,但我知道那天是學校戲劇學會的練習。因為一般練習都會弄得很晚,而且我和我的好友都住在同一區,所以我們一直都是乘她父親的私家車離校的。

我習慣坐在後坐的左邊,頭靠在打開車窗上以防止暈車。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那個晚上謐靜的夏風,叫人很舒心。空氣出奇地沒有滲着厭惡的氣油味,不但沒有一絲突兀感,更沒有我看小說時,以為災難前必會出現的忐忑不安。

總之一切都是這麼平靜,我甚至小小的奢想回家後可以立即洗一個涼水澡,然後完成只差最後一幕的新劇本──在那個司機把我推進火坑之前。

我是事後才知道那個貨櫃車司機是下班後喝得爛醉了,卻不得不把車駛回離碼頭頗遠的停車場,所以才在天橋公路上的彎位筆直地向我們衝過來。據那些替我錄口供的警員所說,從地面的煞車痕可見,那司機是先轉右軚,才突然急轉左軚的,而那個彎位,正是向右轉的。

換句話說,貨車司機在發現快要和對面行車線的私家車撞上時,下意識地駛向反方向,也就是轉去右面避免和我們撞上,卻立即發現轉右的話他會連人帶車掉下橋底,於是就急忙轉向左面,撞上了我們──

我很想知道那個司機在半醉半醒的情況下,是如何在幾秒之間,作出犧牲私家車上我的生命,而保全了自己的決定的。

不過即使知道了以後又如何呢,無果。

記得有人說過︰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談何容易。

我該記住的,是那輛貨車車輪搌過油柏路的煞車痕跡,還是醫師把我右腿永遠分離時同情的臉容?我該忘記的,是肇事司機目的不明的道歉,還是下身被卡在私家車座位下動彈不得的無助感?殘障了的我可以改變什麼,又如何接受這一切?

快瘋了。

我能想說我恨,這樣我會比較好過。

恨只有自己被車子壓到了,而朋友和她父親卻幸運地安然無恙。恨那個只顧自己死活而犧牲了她的貨車司機。恨那個告訴自己除了截肢別無他法的醫生。恨那些替她加油的同院病人。恨全香港七百多萬人為什麼偏偏只有她遇上意外。甚至恨她父母為什麼要讓她來到這個世界……

似乎只有這樣極致地恨,才能宣泄身體失去支撐的空虛感。

我從來未曾想像殘障人士原來是帶着這種虛無感生活的。就像被扔進漆黑的深淵裏,雖然不斷有人在光明的地面鼓勵你爬上來,但你卻不能從他們事不關已的語氣中得到任何幫助,在他們背光的身影裏,其實誰也沒為你着想。於是你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世界拋棄了,甚至沒有人會關心你有沒有力氣再掙扎求存。

所以我不打算坐着輪椅向每個人假惺惺地報以微笑。比起強裝堅強告訴別人「我很好」或是「不要緊」,我寧願狠狠地厭惡這個世界。

如果要我勉強自己來讓世界快樂,我只會犧牲世界來讓自己比較好過。

因為人從來不能做到真正的設身處地。人們所謂的同理心,其實也不過是自以為是,利己主義地把自己的想法加諸到別人身上罷了。

那些向我投來同情目光的人,比我更可憐更悲慘。

對,我永久殘障了。

渴求着有那麼一個人不要用憐憫的目光注視我,渴望有那麼一個人不要用己不勞心的語氣關懷我。

這麼的一個我,已經殘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