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開信封

那天晚上,夜幕低垂的七點,我默然倚在窗前,千愁萬緒湧入我心中。不是在看商場旁的情侶如何互相戀愛著,不是在看街上的上班族如何追趕著回家共聚天倫,不是在看對面大廈的人如何享受著派對的夜晚……

而是在想遠處的允怡如何躺在病牀上,等待著死神的呼喚。

她心中想必是多麼渴望,多麼渴望有人會提及一下她,多麼渴望有人會來探望一下她,甚或渴望有人待在她身旁,陪伴她熬過人生最後的數小時!

但時間卻不許可,只留下一份孤獨給她,作為她最後一份生日禮物。即使她身旁有一個人給她安慰,呼吸機下的她也沒有機會醒過來打一次招呼。

她靜卧病牀上,也許還緊抱著那一本小說——那本一直陪著她逃避世界眼光的書。恐怕那一本小說就是她在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樣東西。

凝望窗外,灰暗的天空突然下了雨,而且很大,掩蔽了所有的聲響,只剩下雨聲淅瀝淅瀝滴在窗台邊,彷彿要告訴我:死神離允怡不遠了!

直到七點十分,沒有一絲掙扎,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聲呼叫,死神奪去了允怡呼吸的權利。那多個月來忍受著排斥和歧視的孤獨靈魂,現在就在雨水的伴奏下,與孤獨的世界揮手訣別……

這天,她才剛剛十六歲。只是十六歲。

那傷口太深了,太深了,深如海溝。或許這場病,能夠給她一份心靈上的解脫。

而我桌上的信,信上的淚還沒有乾——為何我就任由允怡這樣孤獨地離去呢?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冷血無情,竟在人家最孤獨的時候躲在家中!雖說即使千萬人來看她,她也不可能知道,但她能擺脫自己的孤獨,我卻不能擺脫自己良心的糾結!

拆開信封,一行行的「對不起」盡收眼底。我根本想不到有甚麼可以說,就只能祝願她「生日快樂」——其實要寫這四字比登天還要難!她的世界已被孤獨污染了,我實在難以保證她能享有一天愉快的生日,畢竟沒有人會在她身邊陪伴她慶祝,談何「快樂」!我現在也分不清,這是一封道歉信、懺悔信,或是祝福信,甚至三者皆是。

我在信末輕輕加上一行字:「希望你在天家可以安息,尋找你失去了的笑容……」我又淌下了一滴淚水,印在信紙上,就把信收妥在桌下的一個抽屜中,不再記起……

直至中六的一次畢業聚餐。

中四至中六的班內同學通常大同小異,所以三年以來的共同回憶顯得特別深刻。很多人都閒談未來升學、置業、找工作的路,互相交流一些心得;又有人互相嘲笑對方的成績,因為文憑試已經放了榜。

重點是,我們的班長特意整理這三年來大大小小的記憶,組成一段影片,播放出來。一張張熟悉的臉孔,讓人勾起經已沉沒在腦海深處的一段段回憶,有笑有淚……直到中四課室派對的一幕,我看見一個瘦弱的小身影,瑟縮在課室的一隅,仍舊安靜地捧著一本小說。這時我才醒悟,我們這二十七個人的班別根本不只二十七人那麼簡單——可我沒有當場提起,亦看似無人問津,便默不作聲。

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再次讓我記起:允怡也曾經在中四的回憶中存在!

人們濺著水窪走在街道上,彷彿有著一些諱莫如深的心事,從愁容中滲透出來,或像落魄的人,或像失神的人。我心中一直記掛著那孤獨的靈魂,滴在我手上的,已經看不清楚這是雨,還是淚。

到了家中,我總算是避了雨。挨近窗台邊,在雨簾中隱隱約約地看見,街上有個露宿街頭的中年男子,躺卧在橋下的一個避雨處,沒有一把傘可以給他撐著到便利店買點吃的。他帶著一頭蓬草,臉龐骯骯髒髒的,而且衣衫不整,孤寂地靜躺在弄濕了一半的紙皮上,而途人也沒甚留意他的存在,或假裝看不見。

看著這個畫面,我像是看到了允怡一樣。他們也是被社會排斥的無名小卒,因儀容的不整潔而被人遺棄,終日飽受歧視的目光。無人願意觸摸他們心靈深處,無人願意關心他們的需要。久而久之就這樣躲在一角,逃避便成了每天的習慣,避開人們鄙視的表情,選擇了孤獨一人。

這刻令我想起周國平作家的一句話:「孤獨是人的宿命,愛和友誼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將它撫慰。」假使一切可以逆轉,一聲簡單的問候或許會令允怡離開世界的時候少一份遺憾、少一份孤獨,哪怕是一句「你好嗎?」、「不要怕」,甚或「生日快樂」,或許這個世界就可以灑遍愛,充滿正能量!

可惜,事實總是事與願違。

再一次,我從抽屜中拿起那封邊緣早已泛黃的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