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墓前,望著那張黑白照。
猶記得,逝去的夏叔叔曾遺留下一本相冊,讓我翻看。
开首那幾頁,存满了菜餚的美色,彷彿打開的是一本菜單。第一張照的是新鮮出爐的蜜糖烤雞,是夏叔叔從家裡做好並急忙帶來的。那烤雞表皮油亮,覆有晶瑩;猶能記起,當時正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而後品嚐時,它可謂甜鹹相襯、汁水豐盈。鹹是醃的肉,甜是塗的蜜,一絲絲,一絲絲,唇齒留香。又一張,照出的是在夏叔叔家做客時吃的一道梅汁排骨,梅汁加糖才酸甜可口,肉香濃郁,難以忘懷。再一張,我看見了淺綠色的油柑子。
當時新秋,我正住在夏叔叔家裏。還沒完全變天的秋天,他已經穿上了冷秋的灰藍色調。剛剛進門,僅僅片刻,他從廚房端出一碗淺綠色的果實,是我未見過的新鮮。我好奇地問他,這是什麼?他說:「這是油柑子,小小一顆,剛入口嚼開時,味道酸澀,一瞬間,又回轉甘甜滋味,餘味無窮。」後來,我嚐過了,確實如此。
可是,夏叔叔卻不像油柑子,澀味之後没有那樣的無盡的純粹的甜,沒有那樣的甜。
翻篇以後,僅有的一張老照片映入眼簾,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端坐著,而身旁站著年輕的夏叔叔。聽聞夏叔叔的奶奶精明能幹又溫柔體貼,即便從前糧油緊湊,她還是能讓孫子吃飽穿暖;即便家庭命運多舛,她還是真心實意的愛護孫子,不曾想過離去,更沒想過逃避現實。老照片的「黃」不可避免,夏叔叔特地給它包上一層塑料外殼,去銘記......童年的唯一,仍青澀而不變。
繼續跨越年度,來到真愛降臨的那天,美麗的小姐結識英俊的先生,繼而愛上。一張加了「泡泡」濾鏡的照片展現了一對有情人的「幸福」笑容。有多麼幸福?兩位事業有成且風華正茂,一位為對方買下心愛的江景房,一位給對方送上漂亮的愛車;一起投奔落日,一起追逐流星;「永遠」並肩前行,次次對坐吃飯;黑夜深淵裏,萬家燈火留一盞,互贈。直到......繼而哀傷;剩下的一只眼何止看不見半個家,那一半的幸福,還發現不了永夜裏的唯一,唯一一盞黃燈。
這一味晚來的「甘」終究還是愛他的人給的。
之後,夏叔叔似乎如從前一樣,循環往復地生活,工作,然後回家。他依舊偶爾過得浪漫,只是第一次獨自一人。
父親約夏叔叔去爬山散心。夏叔叔提出帶上我和妹妹。我們跟著他們從清早便出發,自家中驅車至山腳。縈青繚白,風聲緊,這是夏叔叔選的山。山路陡峭,樹冠遮天,我們一路走,一梯爬,一階攀。夏叔叔說:「我們的目標是落日餘暉。」那一路真的好長,我們走了很久,久到我以為落日在山的另一面,怎麼都不可能看到。那一路實在太難受了!
夏叔叔鼓勵我:「從山腳下攀登至此,上頭還有路;從日落開始,美麗的光景還有更多。加油!路就在腳下,希望就在前方!」
傍晚時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到豁然開朗的境界,我近乎癱倒在山巔。天上飄散著雲,腳下蔓延著霧,草邊凝結著霜。撒下行囊,我木訥地望向西方的黃昏,應該與別不同,也許是獨有的熱烈配合當下的朦朧和疲倦。哈哈!怎樣都美。
怎樣都美吧!
遠處,崕邊,父親和夏叔叔在閒談。隱約聽見,「這只獨眼能讓人看天是天,瞧地是地,沒有任何遐想,真實得要命!」......
「人何必執著于「苦」,人何必假裝能掌握「苦」,人只能感受苦,接受苦,再感受「甜」,发掘「甜」,哪怕比起山般龐大的「苦」,甜只佔據冰塊大小。」我這麼想。
苦中作樂,那是一種態度,讓人苦盡甘來。
多年以後,我再次站在夏叔叔的墓碑前,帶著當初對「苦盡」的質疑和生澀的油柑子,祝願他的「甘來」成真,正如無盡回甘的油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