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井入口如同巨獸幽深的咽喉,貪婪地吞噬著每一個踏入其中的身影。王伯佝僂著腰,隨著人潮緩緩沒入那片濃稠如墨的黑暗裡。礦道深處,空氣凝滯而厚重,混雜著煤塵、汗水與朽木的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粗糙的砂礫。頭頂礦燈那點昏黃的光暈,在無邊的黑暗裡微弱地掙扎著,僅僅能勉強照亮腳下泥濘崎嶇的路。
他後背的舊傷在濕冷空氣中隱隱作痛,像有無數根冰冷的針在骨縫裡鑽刺。那是三十年前一場驚心動魄的礦難留下的烙印。那時他年輕力壯,在劇烈的坍塌與震耳欲聾的轟鳴中,憑著一股悍勇的血氣,硬生生從斷裂的坑木與傾瀉的煤塊下,刨出了一個尚在繈褓、啼哭聲已微弱如遊絲的嬰孩。孩子的父母,他的鄰居兼工友,卻永遠留在了那冰冷黑暗的地層深處。王伯默默接過了這沉甸甸的生命,也背負起命運更為深重的礦石。
沉重的鷂子車(礦區運煤的窄軌小車)車輪,在軌道上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吱嘎」聲,如同歲月不堪重負的呻吟。王伯咬緊牙關,肩頭頂著粗糙的車身,全身肌肉緊繃如拉滿的弓弦,雙腳深陷泥漿,幾乎要將地底堅硬的岩層踏穿。每一次奮力前推,他佝僂的脊椎都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彷彿隨時會不堪重負地斷裂開來。汗珠混著煤灰,順著他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黢黑的煤塊上,瞬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印記,旋即又被新的煤塵覆蓋。礦道頂部滲下的冰冷水滴,不時落在頸後,激得他一個寒顫,卻也無法冷卻體內因過度勞作而燃燒的灼熱。
在一個稍微寬敞點的避難硐室裡,王伯終於能靠著濕冷的岩壁喘息片刻。他摘下沉重、邊緣早已磨損的安全帽,從貼身的內袋深處,顫巍巍地掏出一個用油紙密密包裹的小小硬物。揭開層層保護,一張邊角嚴重磨損、早已泛黃模糊的照片顯露出來。照片上,一個胖嘟嘟的嬰孩正對著鏡頭,咧開沒牙的嘴,笑得純粹而無憂,彷彿能驅散世間所有的陰霾。這是當年他從廢墟裡抱起那孩子不久後,咬牙用微薄的工錢去鎮上照相館拍的,是他黑暗生涯裡唯一的光源。
他用那雙佈滿厚繭、指縫裡永遠嵌著洗不淨煤灰的粗礪大手,極其輕柔地、反覆摩挲著照片上孩子柔嫩的笑臉。指尖傳來的觸感只有照片的粗糙,可他心底卻彷彿真真切切地觸碰到了那份柔軟與溫熱。幽暗的礦燈光暈下,他緊抿、佈滿乾裂血口的嘴角,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眼底深埋的疲憊與沉重,竟被那小小的笑容奇蹟般地融化了些許。他凝視著照片,喉頭滾動,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心深處,這張泛黃的笑臉,就是永不沉落的太陽,支撐著他熬過一日又一日漫長如永夜的時光。他將照片仔細收好,重新戴上安全帽,深吸一口混濁的空氣,再次彎下那幾乎無法挺直的腰背,朝著礦井更深、更黑暗的腹地,沉默而堅韌地匍匐而去。
當黑暗成為呼吸的本能,當沉重的煤石將脊樑一寸寸壓向大地,那照片上凝固的笑容,便沉澱為心底一塊不滅的炭火,在無光的歲月裡持續散發著微溫。原來人身軀殼所能承受的極限磨難,恰是靈魂汲取那最原始、最頑強生命韌性的礦脈。每一道傷痕,都在靜默等待著破曉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