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時光是一輛殘忍的火車,無情地碾過我們的青蔥歲月;那麼,我們就是車上的乘客,默默地把回憶里的所有故事,全部丟在身後。
這一夜,我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沒有盡頭的工作如潮水般湧來。偶爾朝窗外望去,冰冷的夜幕悄悄地降臨了,燈火卻依然通明。中環,四處都是摩天大樓,儘管樓上月柔如水,又有誰曾在意?想到這裡,心底不勝唏噓,只想拋下手上的工作,固執地歸家去。
我依偎在公車窗前遙遙望去,寥寂的大街上只剩孤燈數盞,匆匆而過的路燈,仿佛一場夢境,刹那前一盞擦身而過,轉眼后一盞又來了。我抬頭仰望,深藍的夜空,仿佛被塗上一抹淡白的薄膜,異常光亮,這就是傳說中的光污染嗎?
我笑了笑,回想起三十年前,漆黑的夜空里,數不清的星星不斷地眨眼,跟我打招呼,轉眼之間,他們都告辭了,只剩下漫天的燈火伴著我。仿佛時光就是一台無言的機器,不斷地把過去絞碎,堆砌成一個個今天。
車已到站,我從公車的階梯步下,高跟鞋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清晰的「咯咯」一聲一聲傳入耳中。寂靜的空氣間,仿佛就只剩下這單調乏味的回響。去年的今天,我在這條街盡頭的小店買了這雙仿真名牌高跟鞋送給自己,祝賀自己生日快樂。時光荏再,原來已經一年了,也就是說,那一所小店,明天就要倒閉了。
我不發一聲,靜靜地站在店門前。原來老店還沒關門,店裡微弱的黃光格外溫柔。強叔看見了我,他走了出來。
「敏薇,這麼晚才回家嗎?公司很多事情做吧!」
「是啊,強叔。你呢,怎麼今天到這個時候還不關門呢?」我微笑,笑容有些牽強。
「你不知道明天這裡就要被地產商收回嗎?這是最後一夜了,捨不得啊!」他垂下頭,渾濁的眼眶閃出點點淚光,所有不捨默默地融化在這夜的冰冷。
「不是吧?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我只是故作驚訝。
「這是我幾十年心血啊!也不知道呢,見一步走一步吧。」長夜裡,柔和的燈光拉長他的身影,深淵般的漆黑。
「別太傷心吧!算是提早退休,早一點享受天倫之樂。」
「也只好這樣了。」他從口袋里拿出手機,說:「我們合照一張吧,今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他顫抖的聲音里是無盡的傷感。
背著泛黃的燈火,頭上是老店的招牌,金色的油漆被流逝的歲月無情地剝下,淩亂的貨物一如既往地散落一地。閃光燈匆匆一照,「咔嚓」一聲,我們的瞬間成為了永恆。
三十年了,從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在這裡生活。小時候,媽媽帶著我在這條街穿梭。媽媽說,這所老店的冒牌貨做得很真。我爲了不在那些富家同學面前丟人現眼,所有的衣裝都在強叔這裡買。他看著我長大,他做的衣服,也陪著我度過了整整三十年。因為貧窮,我發誓我長大後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買很多很多真真正正的名牌,我要所有人知道,我一樣能出人頭地。
可是現在,我讀完大學,我真的賺很多很多錢了,我卻依然留在這老區,留在這我從出生到現在一直賴以為生的社區,依然穿著強叔做的衣服。人就是這樣,無法擁有的總是格外珍貴,可一旦擁有了,才發現一切原來也不過如此廉價。
人情味,是摩天大廈遺失的味道,也是繁華的都市遺忘的寶石。
我回到家,夜空平淡得像死去一般,偶爾幾陣風吹進來,刺骨的冰冷無法阻擋。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按下接聽按鈕。
「敏薇,就知道你還沒睡,興奮嗎?」
「還好吧。時間差不多了。」
「對啊,只差一夜,一夜,明天,夢之城就可以動工了。」
「可是,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切,有些懷念了。」
「你告訴過我,小時候你住在深水埗一間板間房里,夏天的時候,沒有風扇,沒有冷氣,什麽也沒有,悶熱的空氣瀰漫著汗水的腥臭,把你折磨得好苦。你不是恨不得把這一切都摧毀,全都換上新的、華麗的、美好的大樓嗎?」
「可是,如果我说,現在,我後悔了呢......」
飛揚的塵土遮擋了耀目的陽光,陰影和陽光交織成我們的世界。
如果說,時光是一輛殘忍的火車,無情地碾過我們的青蔥歲月;那麼,我們就是車上的乘客,默默地把回憶里的所有故事,全部丟在身後。--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