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碎苦尽！」

在家里复习的寂静被一阵突兀的干咳声划开。我掩住口，喉间堵着酸涩的腥气。母亲递来纸巾，我接过，指尖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压着灯火通明的牢笼，也沉沉压在我的心头。眼前摊开的错题本，鲜红的批注像一道道细小伤口，灼痛我的眼睛。

“苦尽甘来”——这四个字如影随形，是父母殷切的叮咛，是师长无声的期许，最终却在我耳边凝固成一道铁律。它催逼我，仿佛唯有在苦海里挣扎泅渡，耗尽最后一分力气，才配抵达那虚幻的彼岸。我像一头蒙眼的磨坊牲口，被“苦”字的鞭子抽打着，在题海的山路上盲目攀爬。甘甜遥遥无期，我早已力竭，肩上的重负却日甚一日，只觉心间那点微弱的火苗，几乎要被这重压窒息。

又一次月考成绩发下，试卷上刺目的数字无声地宣告着又一次徒劳。我回到座位，那本被荧光笔划得五彩斑斓的错题本，像一座沉默而嘲笑的小山。胸腔里一股滚烫的岩浆左冲右突——这一次，它不再灼烧我自己，它要烧穿这无形的牢笼。我猛地抓起那本象征物，纸张撕裂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寂静中炸响——不再犹豫，不再退缩，一页页写满挣扎与无望的纸张，在我指间迸裂、粉碎、飘散！碎纸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桌面，也覆盖了那个曾经沉重如山的“苦”字。

碎裂声里，某种东西应声而断。我凝望满桌满地狼藉的碎屑，心头淤塞的河道轰然冲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流无声涌入。

碎片如雪崩，覆盖了桌面、地面，也覆盖了那个被苦苦供奉的“苦”字神像。我缓缓起身，脚踩在纸屑上发出细微声响，如同踏碎积雪。窗户被我轻轻推开，清冽夜风如温柔的手抚过脸颊，我深深吸气，那气息仿佛来自遥远山野，带着草叶的微腥与露水的甘甜。窗外的世界原来如此辽阔，月光如水，毫无阻碍地倾泻在我身上，温柔地照亮了我面前的路。

回到座位时，月光也悄然追随而至，落在我那已无错题本覆盖的桌面上。光洁桌面倒映着月光，仿佛一片寂静的湖泊，上面空无一物，却蕴藏着无限可能。原来，所谓苦尽甘来，并非紧攥着“苦”字一路摸爬滚打直至终点。甘甜，恰是敢于松开执念、放自己一条生路时，在心上悄然滋生的清泉。那些撕碎的纸片，是过往岁月的埋葬，亦是新生的奠基。

当苦役的镣铐碎成纸屑，我伫立于这纷纷扬扬的雪中，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胸腔里那颗心，正为自由而有力地搏动。原来，真正的“苦尽”，并非被动的忍耐，直至尽头；它是灵魂主动的破茧，是亲手解开那根深蒂固的“苦”字藤蔓——当“苦”字在指间化为齑粉，心湖才骤然开阔，甘泉自源头汩汩涌出。

原来，甘甜并非苦熬的赏赐，而是灵魂挣脱了那沉重符号之后，第一口畅快呼吸的清新空气，是生命在废墟之上舒展枝叶，终于找到了自己向上的方向。自由不是苦尽之后才被允许的果实，它本身就是灵魂舒展的形态，是生命在摆脱了“苦尽”这唯一道路的迷思后，于广阔天地间第一次从容而确定的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