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上的白線在烈日下融化，像一條條蜿蜒的蠟淚。我數著自己的腳步，一、二、一、二，機械而麻木。喉間湧上的血腥味讓我想起昨天夜裡那個夢——我在無盡的跑道上奔跑，雙腿突然化作兩根枯骨，每一步都發出喀嚓喀嚓的碎裂聲。

這已經是今天第六次練習起跑。教練說我的爆發力不夠，於是我在腿上綁了兩公斤的沙袋。現在它們像是兩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抬腿都像在撕開肌肉纖維。我能清晰感覺到膝蓋骨摩擦的沙沙聲，像是兩塊粗糙的砂紙在互相折磨。

上週三的選拔賽，我又是最後一名。衝過終點時，耳邊傳來此起彼落的喘息聲，唯獨我的呼吸像台破舊的風箱。看台上幾個低年級生在吃冰淇淋，巧克力醬順著甜筒滴落，在熾熱的塑膠座椅上留下一道醜陋的褐色疤痕。

更衣室的燈管總在傍晚時分開始閃爍。某天訓練後，我癱在長凳上，盯著天花板上搖晃的光影。那些光斑漸漸扭曲成跑道的形狀，一圈套著一圈，最後變成個絞索的形狀。我伸手去抓，卻只撈到一把潮濕的空氣。

母親從不說「別練了」。但每當我在半夜因抽筋驚醒，總能看見她房門縫隙下漏出的燈光。有次我疼得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混著淚水的鹹澀流進喉嚨。她端來的熱水盆裡飄著幾片艾草，我的腳踝浸在其中，皮膚漸漸泛起死魚肚白般的顏色。

儲物櫃深處藏著那雙報廢的跑鞋。右腳鞋底磨出的破洞邊緣參差不齊，像張飢餓的嘴。我記得那天暴雨中的訓練，雨水混著血水從破洞湧入，每跑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賽後護士替我清理傷口時，鑷子夾出的不只有砂礫，還有幾縷被血黏住的橡膠顆粒。

隊醫的診療室總有一股刺鼻的碘伏味。他按壓我腫脹的膝蓋時，超音波探頭下顯現出幾條游絲般的黑影。「積液比上次更多了。」他的圓珠筆在病歷上劃出沙沙聲，我盯著牆上的人體肌肉圖，那些鮮紅的肌理突然開始蠕動，像被剝了皮的青蛙大腿。

現在我坐在看台最高處，膝蓋裡的積液在陰雨天前總會隱隱發脹。下面跑道上的學弟們正在練習接力，他們的歡呼聲被風撕成碎片。我摸著右膝上那道蜈蚣狀的疤痕，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把耳朵貼上去，會不會聽見裡面積液晃動的聲音，像個永遠裝不滿的破水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