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

  • 作者筆名:李清照
  • 發表日期:2025-08-02
  • 寫作年級:F3
  • 字數:1471
  • 文章類別:其他

檀木藥櫃,藴百草之諦;壺生紫煙,得藥香縷縷;苦藥入口,終嘗其甘甜——

外婆是一名中醫,在鄉下行醫多年,因其精湛的醫術受人尊敬。受到她的熏陶,我常常坐在她身邊,看她接診、配藥。

七歲時,冬天總是逞強,常嫌棉襖太厚重,不穿棉襖就跑出去玩了,不出所料,得感冒了。腦袋像被灌鉛般沉重、喉嚨似吞刀片灼痛、冷熱在骨縫間反覆拉鋸;每一寸關節都在無聲呻吟。之後跑去找外婆,哀求她「救」我。

「叫你穿厚一點總是不聽,現在嘗到苦了吧。」然後她輕嘆一聲,語帶憐惜,「唉,一些葛根和桂枝就能解決了。知道『良藥苦口』吧,無論這劑藥多苦,你都要嚥下去,它終究是能治好你的良藥;苦味盡了,是一縷甘甜,病痛盡了,活蹦亂跳的日子不就甜了嗎?喝完就去睡覺吧。」——說罷,外婆牽著小小的我走到藥櫃前,取出兩味藥材放進鍋裏。

鍋中升起一縷煙,其後藥湯緩緩流入瓷碗裏,烏黑的藥湯與雪白的瓷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懼怕之意油然而生。

「此藥雖苦,卻藥到病除,克服『苦』之後,就能感受到康復的『甘』了,快喝了吧!」懷着「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端起藥湯,頭向後一仰——苦澀的味道在口腔縈繞,又徐徐流進食道,有如吞針一般,強烈的嘔吐欲擠壓著我的胸腔⋯⋯

「嚥下去,不能吐,這是藥,良藥苦口⋯⋯嚥下去,苦盡了之後便是那甘甜⋯⋯」喝完後,便沉沉睡去⋯⋯

半夜,在昏黃暗淡的煤油燈下,我依稀見到外婆佝僂着背,影子在斑駁的牆上搖晃。她粗糙的手指,靈活地牽引著毛線,它們漸漸被織成帶著她體溫的毛衣。燈焰偶爾跳躍,將她專注的側影映在牆上,她不時揉揉酸澀的眼,又埋首於那件尚未完工、卻已蓄滿暖意的小毛衣。

翌日早上,感冒果然好了不少,但不見外婆,只見桌上的紙條⋯⋯

「外婆要去鎮上買藥材,下午才能回來,粉色紙包着的是你的感冒藥,這次的不會太苦;今天早上會有幾個人來取藥的,藥方都寫好了,照着配就行了。毛衣放在你床頭了,記得穿上,看到你受苦,外婆的心真的很痛。」

不多時,木門被推開,一位肩扛柴擔的樵夫裹挾着寒氣。他面色青白,喉間滾動著壓抑的咳聲,寒氣如影隨形。我展開外婆留下的藥方,葛根、桂枝、防風⋯⋯藥名清晰在目。我踮起腳尖,指尖在檀木抽屜間穿梭,藥香瀰漫,依方抓藥,遞過藥包,那人接過便走了。

「那人是不是沒付錢?」

準備追出去的時候,門又被推開,我只能先處理眼前的「職務」。那婦人面色微赤,不時以袖掩口,咳嗽聲如悶雷,指縫間竟隱約透出刺目猩紅。我急尋藥方。方子上寫着麥冬、生地、貝母⋯⋯打開標著「貝母」的抽屜,但指尖懸在抽屜上方。只因外婆說過,「川貝母清肺化痰之力更勝浙貝母,尤宜咯血之症」。躊躇片刻,從角落深處拿出那更為珍貴、形態瘦削的川貝母,依方仔細配好。她接過藥包,深深一揖,眼中滿是無聲的感激,放下錢便走了。

我拿出賬簿,翻開泛黃的紙頁,只見一行行墨跡洇開,字跡由娟秀漸至微顫,記錄着無數藥名與姓名。我赫然發現,那樵夫的藥方後面,是個歪歪扭扭的「贈」字;再往前翻,無數藥費被輕輕划去。而婦人今日這劑藥,旁邊依舊是一個溫柔的「贈」。指尖撫過那些深深淺淺的墨痕,它們像有了溫度,灼燙著我的心房——那些藥香,一直默默蒸騰着如此深沉的暖意與苦楚。她早已替人們嚥下了生活的「苦」,卻贈予他們生活的「甘」⋯⋯

那時,她告訴我良藥苦口,苦盡甘來。如今才徹悟,「苦盡」二字,何止是藥湯入喉——那苦後的回甘?

外婆一生「熬煮」的,是濟世的良藥,更是她自己默默吞嚥的百味之辛。她俯首於這藥香瀰漫之地,以一生為薪柴,燃盡自己,只為他人的苦痛能熬出回甘的暖意。她瘦削的肩膀,無聲地扛起多少沉重的生命?

於檀木藥櫃的抽屜開合間,生活的「苦」無聲瀰漫。在那本泛黃的賬簿上,被墨線划去的「贈」如無聲的嘆息——是樵夫擔不起的藥錢,是婦人咳出的血沫,是無數被命運壓彎的脊梁。撫過那些名字,如同撫過那些艱苦歲月,她以沉默的贈予,將生活的「苦」煉成藥湯之「甘」。

她的人生,在藥香的氤氳裏渡過。她嘗盡人間至苦,直至自己化作一縷輕煙。這苦,是人生熬煮至盡所得。她對醫術的心得,對藥方的理解,對世間的慈愛,以及她的一生,最終熬成病人手上的藥湯,無聲訴說着以「苦」釀就的「甘」。

如今,櫃中百草依舊;壺中藥香永存。她的苦已盡,而所謂的甘,待後世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