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之一字,橫豎撇捺,筆畫不多,卻沉重得很。 我每每看見這個字,便覺得舌根泛起一股澀味,彷彿嚼了生柿子,又像是吞了黃連末。 人們常說"苦盡甘來",然而苦究竟何時能盡,甘又何時能來,卻無人能說得清楚。
幼時家中貧寒,常聽母親念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彼時不解其意,只道是母親哄我吞下那難以下嚥的苦菜湯。 那湯色青黑,浮著幾片菜葉,喝下去從喉嚨一直苦到胃裡。 後來讀書,見古人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才略略明白,苦原是人生常態。
鄰家有個王婆,丈夫早逝,獨自拉扯三個孩子。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背著竹籃去市集賣些針頭線腦。 我曾看過她在寒冬臘月裡,手指凍得通紅,卻還要一針一線地縫補衣物。 問她苦不苦,她只笑笑:"慣了。"後來她的長子中了秀才,次子做了掌櫃,女兒嫁了個好人家。 人們都說她"苦盡甘來",可她的背已駝了,眼也花了,那些苦日子留下的痕跡,終究是抹不去的。
苦有千百種模樣。 窮苦是一種,病苦又是一種。 我認識一位姓陳的先生,原是個讀書人,後來得了癆病,咳得厲害時,連氣都喘不上來。 家中為了治病,賣盡了田產,最後連祖宅也典當了去。 陳先生自知不久於人世,卻還強撐著教幾個蒙童,換些藥錢。 他說:「死不可怕,只是苦了妻兒。」後來他果然死了,死前握著妻子的手,眼睛卻望著門外玩耍的幼子,那眼神中的苦楚,我至今難忘。
情愛之中亦有苦味。 巷尾李家的姑娘,與東街張家的後生相好,兩家卻因舊怨不許他們成婚。 那姑娘便日日站在門前柳樹下,望著張家方向,不出半年,竟鬱鬱而終。 後生聞訊,當夜投了河。 人們都說他們痴,可誰知道那相思之苦,竟比死還難熬?
讀書人的苦,又是另一番滋味。 十年寒窗,青燈黃卷,只為一朝金榜題名。 我看過不少書生,熬得形銷骨立,眼神都發了直,卻還在之乎者也地念個不停。 有個姓週的,考了二十年,頭髮都白了,仍是個童生。 每逢科考,他便收拾行囊,顫巍巍地赴試,回來時總是沉默數日。 後來他瘋了,整天在街上遊蕩,逢人便問:「我中了沒有?」那聲音裡的苦澀,聽得人心頭髮顫。
最苦莫過於求而不得。 村中有個鐵匠,一心想要個兒子,妻子卻連生五個女兒。 每生一個,他便喝得爛醉,打老婆出氣。 後來妻子難產死了,他抱著那個未能存活的女嬰,在雨中坐了一夜。 隔天人們發現他時,他的眼淚已經流乾了,只是呆呆地望著懷中的死嬰。 此後他再不提兒子的事,終日與鐵鎚為伴,那叮叮噹當的敲打聲裡,彷彿也帶著說不盡的苦味。
富貴人家的苦,外人看不真切,卻未必比窮苦人少。 鎮上有個鹽商,家財萬貫,卻無子嗣。 五十歲上納了妾,終於得子,歡喜得大擺筵席。 誰知那孩子長到三歲,被發現是個癡兒,不會說話,只會傻笑。 鹽商遍請名醫,藥吃了無數,銀子花得像流水,孩子的病卻不見好。 後來鹽商也認了命,只說:"這是我的報應。"他抱著癡兒曬太陽時的神情,竟比街邊的乞丐還要淒苦。
戰亂時的苦,更筆墨難以形容。 前年鬧長毛,縣城被圍,糧絕數月。 人們先吃樹皮草根,後來連老鼠都捉盡了。 有個母親餓極了,竟將襁褓中的孩子煮了吃,事後又悔恨不已,撞牆而死。 這等苦處,若非親身經歷,誰能想?
苦之為物,如影隨形。 富人苦其心,窮人苦其身;少年苦其前途渺茫,老者苦其來日無多。 就連那街邊的野狗,不也在為一塊骨頭而苦苦掙扎麼?
我曾經見過一個老和尚,在破廟裡住了六十載。 問他人生最苦是什麼,他沉吟良久,道:"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這九個字,竟將世間苦楚道盡了。
苦海無邊,人之所以為人,或許正因為能在這苦海中,依然保持泅泳的勇氣。 那些在苦難中依然挺直脊樑的人,他們的身影,總讓我想起風雨中的竹子,看似柔弱,卻有著折不斷的韌性。
人生在世,苦樂相隨。 樂時如飲蜜,苦時似吞膽。 然而蜜易膩人,膽卻能清心明目。 是以苦未必全惡,樂未必盡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