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台上的藥罐依舊咕嘟作響,只是執勺之人已換作是我。褐色的藥汁在罐中翻滾,氤氳的蒸汽里,我徬佛又看見祖父消瘦的面容。二十年了,那苦澀的氣息早已融入我的日常。我熟練地濾出藥汁,黑褐色的液體在瓷碗中微微晃動,映出我淡然的容顏。不再需要捏住鼻子,也不再需要糖果的安慰,我端起碗來一飲而盡——苦,卻也回甘。
祖父的小鐵盒如今正擺在我的書桌上,裏面除了泛黃的處方單和那半塊水果糖,又多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祖父抱著剛滿週歲的我,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成了一朵花。每當夜深人靜時分,我總會打開鐵盒,嗅著那淡淡的糖香和藥味瀰漫交織,格外令人安心,然後一頭扎進工作。
大學畢業後,我選擇回到家鄉的小城,在一所普通的中學任教。同事們都笑我傻,明明有機會留在大城市,卻自斷前路,偏要回到這個連咖啡館都沒幾家的小地方。我笑而不語,心裡明白,各花各有各花香,各山各水各有靈,道不同,不相為謀,有些種子必須種在適合的土壤里才能開花。
第一年教書的日子確實艱難。學生們對傳統文化興味索然,我的語文課上總有人低頭玩手機。記得那個雨夜,我通宵備課準備的《詩經》解說又一次遭遇冷場,回到狹小的出租屋,看著窗台上被風雨打落的白菊,忽然就紅了眼眶。那一刻,我不斷質問著過去的自己。
就在這時,母親打來電話,說給我寄了一罐家裡新釀的蜂蜜。數天後,我收到包裹,打開一看,竟是一罐晶瑩的蜂蜜和一罐曬乾的菊花。紙條附著在罐子上,母親的字跡工整:「菊花的甘,是要在沸水里才肯出來的。」
我呆愣愣地看著那罐菊花,忽然明白了什麼。隔天,我帶著茶具和菊花來到課堂。在學生好奇的目光中,我將乾枯的菊花放入玻璃壺,衝入沸水。看著菊花在水中緩緩舒展,學生們都靜了下來。「你們看」我說道,這些菊花經歷了採摘、曬乾、烘烤,以為生命已經結束,卻在沸水中獲得了第二次生命,釋放出沈澱已久的甘甜。」
那堂課,我們從菊花茶講到《離騷》,從屈原的苦難講到中華文明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煎熬中提煉出甘甜。下課鈴響時,教室里罕見地響起了掌聲。
從那天起,我的課堂開始有了變化。我們一起熬制酸梅湯,在氤氳的蒸汽里讀蘇東坡的「人間有味是清歡」;我們親手釀造梅子酒,在等待發酵的過程中品味時光的醖釀。漸漸地,學生們發現了苦澀文字背後的生命甘甜。
班上一個叫有容的女生,她總是沈默寡言,她成績一向很好,忽然在某天一落千丈,在我一番詢問下,才瞭解到,她的父親離鄉工作,母親臥病在床,她每天放學都要趕回家熬藥、做飯,學習的時間越來越少。她說話時,帶著哭腔,我摸了摸她的頭道:「苦盡甘來終有時,一路向陽待花期,別擔心會好起來的,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可以隨時來找我。」語畢,我掏出了一袋糖果塞到她的懷裡。
畢業那年,有容考上了隔壁市的大學。臨行前她來看我,向我展示我一個小鐵盒——和祖父的幾乎一模一樣。打開一看,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糖紙,細緻的地疊放著。「每次覺得熬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吃一顆糖,然後把糖紙收起來。」她笑著說,「老師,您讓我知道,苦難是用來釀造未來的甘甜。」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幾十年前祖父看著我吃糖時的心情。原來甘來從來不是苦盡的終點,而是將苦釀成甜的過程,真正的甘來,是將所有苦難都化作滋養的能力。就像藥材在火候中釋放出藥性,就像梅花在寒徹骨後綻放芬芳,所有的苦難都是時光為我們準備的藥引,引領我們品嘗生命最深處的甘甜。
夕陽西下,我看著遠方層林盡染的山巒,想起祖父、想起母親、想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藥罐還在咕嘟作響,空氣中苦澀與甘甜交融難分。秋風拂過,滿院菊香。我知道,這世上的甘甜從來不是苦盡後的獎賞,而是我們終於學會了與苦共處,將它熬煮成茶的從容。就像此刻碗中的菊花,在沸水里舒展成最美的模樣,將風霜雨露都化作了回甘。
藥香裊裊中,祖父的話語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而這一次,我終於嘗到了他說的那種甜——不是糖的甜,不是蜜的甜,是千帆過盡後,生命不息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