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自窗縫而入,學會禮貌的貓輕輕探頭,不再攜來當年的刺。我攤開起皺的筆記本,在頁角寫下母親的名。她走後我才懂:命運既被拋擲,亦被承接;有人鬆手,有人接住。我曾被父親丟向黑暗,幸而母親以微光托住半空。如今輪到我,去接住他人的墜落。
搬進十坪小室時,房東說牆會滲水。我笑答:潮也好,總勝過眼眶久潮。白日補眠,夜裡搬箱,紙繩在肩上勒出一圈圈年輪。我警惕自己:一次是界線,二次成習慣,三次便重演——我不再重演。下班往夜校去,學會計。老師戴圓框,言語緩慢而字字落地:帳本不會同情你,卻會指出錯所在。於是我把自己當爛賬,逐條核對,將「太多」劃去,空白處寫「剛好」。日子像翻頁,不似翻身;願意翻時,便不困在同一頁黴雨。
母親舊機裡躺著一條未寄出的草稿:「若你讀到這裡,記得好好睡。」那一夜我睡了一整天,醒來枕頭輕了,才知我們以為扛著世界,其實多半扛著自己。
一年後轉正,胸前掛上名牌。主管讓我帶新人,是個剛滿二十的少年,小臂尚有未結痂的傷。他沉默,眼底有被拋下的陰影。我不談道理,只在搬運的罅隙,教他如何少繞一圈膠帶也封得牢,如何計算一車的最佳裝載。我說:能算清的先算清;算不清的,先放下。他點頭,像在幽暗中被人推向出口。
每逢發薪,我繞至醫院社工室,把幾張鈔票塞入透明箱,不留名。我不想做誰的恩人,只願替母親續那份未竟的溫柔。週末泡在圖書館,備考技術士證。及第之日,我把證照夾在母親遺像之後。她笑得普通,如巷口賣菜的人,卻是我走出的那道光。
偶爾在街角遇父。他比記憶裡矮了一寸,背也更彎。初見時,他說已久不近酒;我嗅見衣襟仍有刺鼻之氣,也看見他手裡皺白的求職傳單。那次我遞出一半現金;再遇,只給他戒癮中心的地址:路在這裡,我不能走你的路。自此久不相逢。我想,每人都有一仗要親自打完。
甘,最先抵達於雨後傍晚。我立在天台,遠雲被斜陽染成金,樓下有人喊收衣,風拂晾繩叮叮作響。胸口空出一塊安穩,不是歡騰,而是沉著。裂縫仍在,帳單照來,背痠如故,卻第一次能安靜地擺下一杯溫水。
其後,老師引我至小公司任財務助理。我換下制服,穿上襯衫,坐在有窗的桌旁。上午對數,午後跑銀行。月末結帳時,數字像隊伍站好,我恍然:秩序不是束縛,是自由的前提;把事物各安其位,心便有座位。那晚我寄出給母親的第一封真正的信,只有一句:我把你擔心的日子,過成你放心的樣子。
我把那個少年也帶去實習。他初領薪時問:何時才算好日子?我答:當你願意為明天留一口飯,為別人留一張椅子。他笑時,牙縫還夾著蔥。我忽悟:甘非糖,乃鹽;不張揚,卻讓人活得有味。
後來,街角傳來消息:父親在戒癮中心做清潔,已一年未飲。我沒有去看他。世間有些團圓,不在合影;有些和解,不必擁抱。只要朝同一方向慢慢走,影子終會在黃昏處重疊。
夜深,我把母親的名字從筆記本角落移到心的正中央,不必提醒也不會忘。我為自己倒一杯清茶,對窗外說:媽,你看,燈還亮著。風會再來,雨會再下,賬仍難算,車仍來不及趕;但我已學會把日子熬到起鍋時那一盞小火——穩,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