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那年,長跑成了我無法逾越的深淵。當體育老師宣佈訓練計劃時,我站在隊伍里,只覺一股沈重的氣流直灌胸腔,彷彿要壓垮尚顯單薄的肩頭。
自此,每日黃昏,操場便成了我獨自煎熬的囚籠。夕陽的余暉像熔化的金子,滾燙地潑灑在塑膠跑道上。剛邁出腳步,肺腑就灼燒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咽著滾燙的鐵砂,刮擦著脆弱的喉嚨。雙腿沈重得如同深陷泥沼,每一步拔起都耗費千斤之力,彷彿有無數雙手從大地深處伸出,死死拖拽住腳踝。
汗水迅速浸透單薄的衣衫,濕漉漉地緊貼後背,風吹過卻帶不來一絲涼意,反而似無數細針在皮膚上反復扎刺。我的視線開始飄忽,跑道在蒸騰的熱氣里扭曲變形,如同一片混沌的金色沙漠,不知何處是盡頭。跑道邊偶爾有同學結伴走過,他們輕鬆的笑語如碎鑽般散落在灼熱的空氣里——那聲音如此近,卻隔著一個疲憊到無法泅渡的世界。
訓練表上密密麻麻的日期,被我畫上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叉,彷彿在無聲記錄每一次瀕臨崩潰的掙扎。身體里每塊肌肉都在尖叫著抗議,酸楚像無數只螞蟻,啃噬著骨骼的縫隙。回家路上,雙腿虛浮,如同踩在雲絮之上,每一步都踏不穩腳下的土地。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溫柔地流淌,可我的世界只剩下腳踝上方那沈重如鉛的麻木感,以及耳中清晰回蕩的、自己沈重而急促的喘息聲。
我常常在訓練中途,踉蹌幾步後猛地跪倒在跑道邊的草皮上。額頭抵著冰涼潮濕的泥土,草屑扎著臉頰,喉嚨深處湧上鐵鏽般的腥甜。汗水混著屈辱的灼熱,一滴一滴砸進土里,瞬間被乾燥的地面吞噬,不留一絲痕跡。那一刻,天地彷彿在急速旋轉,只余下身體內部被掏空般的虛脫和胸腔里如擂鼓般、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漫長的訓練日復一日,如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跑道一圈一圈,沒有盡頭地延伸,耗盡氣力抵達的終點,不過是下一輪磨難的起點。膝蓋在每一次落地的撞擊中隱隱作痛,彷彿被無形的鈍器反復敲打。最深的煎熬,是無論怎樣壓榨自己,那終點線的身影依舊遙遠得令人絕望——汗水與掙扎無聲沈沒,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卻久久聽不見一聲抵達的回音。
跑道上的光與影在視網膜上晃動、重疊、模糊,最終化為一片混沌的暗黃。我的腳步沈重地叩擊著地面,每一次抬起都彷彿耗盡了靈魂最後一絲力氣。世界在蒸騰的熱浪裡只剩下沈重的喘息,和這具被疲憊徹底佔據、幾乎失去知覺的軀殼,在跑道上麻木地畫著一個又一個沒有盡頭的、苦的圓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