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雅的世界裡沒有柔軟的東西。家裡只有吵架聲,門重重地關,碗重重地摔。她坐在餐桌角落寫功課,筆尖一劃一劃,像在劃她自己。她從不哭,因為哭會被說「裝可憐」,不哭也沒人會看。她只寫——寫作文、寫日記、寫作業,一天三篇,一個錯字都不行。老師說她寫得好,挑她參加作文比賽,說她有天分。她不知道什麼是天分,只知道寫得不好,就會被拿去當笑話。
她寫過一篇夢境:夢裡她沉到湖底,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冰冷的水把她一寸一寸吞下去。她覺得那是她寫得最誠實的一次。但老師退了稿,說太陰鬱了,不適合比賽,叫她寫些「正向、勵志、有啟發性」的東西。她改寫星空、寫山川、寫希望,寫到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她只能安慰自己:「寫假故事也沒關係,只要有人看。」
只是她心裡很清楚——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沉了下去,大家第一句話一定是:「她怎麼會這樣?她不是最會寫正能量的嗎?」
律雅的座位總是離人群很遠。課堂上她一開口,後排就有竊笑;她一得分,高聲嘲諷就跟著來。她的筆記被偷、書本被塗汙、書包裡出現爛水果。她忍著,因為她怕吵,怕惹事。她學會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自問自答。有人叫她「老師的寵物」、「怪胎」,她沒有回嘴,因為她知道——那些人不是真的要她回,他們只是想看她笑話。
那天,她打開抽屜,看到一張紙條,紅筆寫著侮辱字句,她的手頓了好幾秒,然後把紙條折得整整齊齊,進筆袋最裡層。她不是沒感覺,她只是沒選擇。那天放學,她蹲在樓梯口吃飯,飯是冷的、地板是硬的,她用膝蓋頂著飯盒。嘴裡咀嚼的飯像灰,她硬吞下去。
她不是沒想過反抗,但她知道,如果她出聲,他們只會笑得更大聲。
李言清老師曾是唯一不讓她害怕的大人。他看她的作文,說她的句子有重量,像石頭沉在水裡。她把這句話記在筆記本首頁,也記在心裡。他總在她寫不出來鼓勵她,甚至說:「你不該只寫比賽,你該寫書。」她真的相信了,以為他懂她。直到那天,夜自習後他叫她留下,說要幫她。
她坐著,他站在身後。說話聲越來越低,手落在她肩上。他說:「別怕,老師是想幫你。」他的掌心像火,她整個人冷到不能動。她想站起來,卻像釘在椅子上。幾秒後,她猛地一掙,撞翻了子,稿紙灑了一地。她什麼都沒說,跑上樓,一路衝到天台,躲進儲物箱後面,整晚沒回家。她用散亂的草稿紙包住自己,像怕冷一樣,手發抖,心也發抖。
她知道,那句「寫書吧」已經變成了毒。
比賽沒得獎,老師也突然離職,什麼都像沒發生過。律雅沒說一句話。她照常上課,照常寫字,但寫的東西都變了。她不再寫山水星星,也不寫那些假裝希望的詞句。她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沒有名字,沒有署名,只寫下那晚她逃跑的故事,用象徵代替姓名,用象徵保護自己。
她偷偷把這篇作品印了十份,藏進學校圖書館最角落的推薦閱讀區。沒人知道是誰寫的,但有人翻閱,有人留言:「我懂妳。」這是第一次,她寫下的話,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有人能看見。
她不再怕冷,也不再躲聲音。她知道,真正的故事還沒開始。稿紙堆還在桌上,那是她留給自己的證據。某天她會拿它們出來,寫一個完整的結尾。但現在,她只是坐好,筆握在手裡,像握著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