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到「天亮了」三字時，指腹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挲，像撫摸一塊溫潤的玉。窗外的紫薇花飄進兩三片瓣兒，落在她銀白的髮絲上，她卻渾然不覺，眼神望著遠處，像是穿過了幾十年的煙塵。

「後來你爺爺帶我來香港，在工廠縫製衣衫，手指被針扎得全是小孔，可領工錢那天，他總會買塊麵包塞給我。」她忽然笑了，皺紋裡盛著光，「第一次見到百貨公司的玻璃窗，裡面掛着整排整排的書，我站在街對面看了半個鐘，腳都麻了。」

她緩緩起身，從衣櫃深處翻出個鐵盒，鎖扣早已生鏽，打開時吱呀作響。裡面沒有金銀首飾，只有幾張泛黃的收據，和一本紅皮筆記本。「你看這個。」她遞給我筆記本，紙頁間夾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奶奶站在學校門口，背挺得筆直，手裡攥着本課本。「四十歲那年，夜校招生，我咬咬牙報了名。每天放工後跑着去上課，筆記記得比誰都認真，老師常說我這個學生，年紀最大，聲音最響。」

筆記本裡的字跡從歪歪扭扭到筆畫端正，最後幾頁夾着張畢業證書，照片上的奶奶笑得眼角堆起皺紋，頭髮已添了白霜。「拿到證書那天，我去書店買了本《三字經》，一個字一個字地認，認完就教你爸爸。他現在還總說，媽媽認字時的樣子，比工廠裡的機器還要認真。」

說到這裡，她忽然從鐵盒底摸出支銀色鋼筆，筆桿上刻着細小的花紋。「這是送你的。」她把筆放在我掌心，「奶奶沒讀過多少書，可知道字裡有光。你現在坐在窗明几淨的教室裡，翻書時聽到的沙沙聲，都是當年我夢裡聽見的鐘聲啊。」

照片上的奶奶正舉着那本筆記本，陽光透過窗紗，在她臉上織出淺淺的金網。我摩挲着筆桿上的花紋，突然想起她離開前的最後一個清晨，也是這樣的陽光，她顫巍巍地在我的課本上寫下「用功」二字，筆跡雖輕，卻像刻在了心上。

房間裡的吊扇緩緩轉動，帶起陣陣花香。我打開筆記本，最後一頁是奶奶補寫的話：「苦日子熬成了甜，不是因為甜來了，是因為走過苦的人，心裡早長出了蜜。」窗外的紫薇花又落了幾瓣，飄在筆記本上，像一點點不會融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