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叔叔的墓碑靜靜地立在墓園一角,青石上已爬了些許苔痕。我將一束白菊放在碑前,指尖拂過刻著他名字的冰冷石面。多年過去,我終於有勇氣回到這裡,面對那個始終盤旋於心的疑問。
「苦盡真的能甘來嗎?」我輕聲問著不會回答的墓碑,如同多年前問那個躺在病床上卻依然微笑的人。
風過樹梢,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夏叔叔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現——那隻失明的眼睛,那道因保護愛人而留下的傷疤,還有那永遠樂觀的笑容。
「你知道嗎,夏叔叔,」我對著墓碑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你說的『苦盡甘來』。我讀了書,走了很多路,見了許多人。我見過失去雙腿的舞者教孩子們用手臂舞蹈,見過失去兒子的父母創立基金會幫助其他孩子,見過被火毀容的女子成為心理諮商師,幫助那些同樣遭受創傷的人。」
我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我開始明白,或許『甘來』從來不是苦難結束後的獎賞,不是熬過痛苦就能獲得的補償。它存在於苦難本身之中,像埋在灰燼裡的餘火,等待被發現,被點燃。」
回憶如潮水湧來。我想起夏叔叔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他總是哼著歌,哪怕那隻失明的眼睛不時會讓他判斷錯距離;想起他為我們兄妹講故事時,那隻完好的眼睛裡閃爍的光芒;想起他最後的日子裡,儘管呼吸困難,仍堅持坐在窗前「看」日落。
「你教會了我,夏叔叔,『甘來』不是外在境遇的改變,而是內在視角的轉換。是在失去中看見擁有,在黑暗中尋找微光,在斷壁殘垣中種下花朵。」
我從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輕輕放在墓碑前。這是我這些年採集的故事集——記錄了那些經歷苦難卻依然找到生命甜味的人們。
「我遇到了夏奶奶,你的奶奶。」我繼續說,「她告訴我更多關於你童年的事。她說你從小就懂得在貧瘠中尋找豐富,在撿來的破舊畫冊裡發現美麗,在奶奶簡單的飯菜中嘗到珍饈。她說你不是盲目樂觀,而是選擇性地看見美好。」
「這本冊子裡的第一個故事就是關於你的。關於一個失去父母、失去愛人、失去健康甚至最後失去生命的人,如何從未失去生活的甜味。」
夕陽西下,金黃的光線穿過墓園的樹木,在墓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彷彿夏叔叔就站在我身邊,用他那獨特的單眼眨著,笑容裡滿是理解。
「苦盡甘來嗎?」我自問,然後輕輕搖頭。「或許不盡然。但苦中尋甘,卻是每個人都能學會的藝術。你不是在等待甘來,你是在創造甘來,在每一個當下。」
我站起身,最後一次撫摸墓碑。
「謝謝你,夏叔叔。你留下的不是一個未實現的承諾,而是一個活著的智慧。苦難從來不是禮物,但那份在苦難中依然能品味甘甜的能力,卻是你能給我們的最珍貴的遺產。」
轉身離開時,我忽然明白,夏叔叔的「甘來」不在他生命的終點之後,而散落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時刻——在給鄰居孩子分享美食的喜悅中,在保護所愛之人的勇氣中,在面對病痛時的尊嚴中,在最後一次呼吸時依然保持的微笑中。
甘不在苦盡之後,甘在苦中尋得,並因此更加清甜。
墓園出口處,一個小女孩正在哭泣,她手中的氣球飛走了。我走過去,從包裡掏出一個小糖果遞給她。「別哭,」我說,「嚐嚐這個,很甜的。」
她抬頭看我,淚眼朦朧地接過糖果,放進嘴裡,然後慢慢露出一個帶淚的笑容。
那一刻,我看見夏叔叔的眼睛,在每一個選擇在苦難中尋找甘甜的人眼中,繼續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