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二手電子琴是爸爸在深水埗跳蚤市場淘來的,機身蒙着層洗不掉的灰黃,像被歲月浸過的舊報紙。鍵盤邊緣磨得發亮,其中「哆」「咪」「嗦」三個音總是跑調,彈起來像三個頑皮的孩子,總在不該出聲的時候竄出來。我拿着它去申請學校音樂班那天,穿了最體面的白襯衫,可老師只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鍵盤,彈出個支離破碎的和弦,眉頭就皺成了團:「這種琴音色太雜,會把聽力練壞的。」那句話像根細針,紮在我心裡,一整天都沒緩過來。
我們住的公共屋邨在九龍塘,走廊永遠彌漫着鄰居們炒菜的油煙味和孩子們的吵鬧聲。我把房間門縫用舊報紙塞緊,琴聲還是會鑽出去——有時是練習曲的顫音,有時是我彈錯的斷音。記得有次練到深夜,五樓的阿伯突然咚咚砸門,他的拐杖敲得樓板響:「后生仔唔識體諒人!凌晨一點彈琴,想讓全棟樓陪你熬夜麼?」我慌忙關掉電源,黑暗裡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被按錯的琴鍵般雜亂。後來只能把鬧鐘調到清晨五點,天沒亮就摸黑坐在琴前,冬晨的空氣鑽進袖口,手指凍得發僵,按下去的音都帶着顫抖。彈錯時,那些跑調的音符在空蕩的房間裡回響,像好多人躲在角落裡偷笑。
最難熬是準備校際音樂比賽的日子。規定曲目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可電子琴的「月亮」總是飄忽不定,有時尖得像玻璃劃過鐵板,有時又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我用手機錄下演奏,反覆聽了三十遍,發現跑調的地方像塊破損的拼圖,無論怎樣調整指法,都補不上那個缺口。有天晚上練到崩潰,我把琴蓋狠狠砸下去,塑料按鍵彈起來又落下,發出混亂的響聲。媽媽從廚房過來,沒說什麼,隻是默默去樓下藥房買了鎮靜貼,輕輕貼在我發燙的額頭上。她的指腹带着洗菜的水氣,溫溫的:「不如算啦,媽媽知你練得好辛苦。」我望着她眼角的皺紋,突然想起這架琴是爸爸用三個夜班的工錢換來的,喉嚨一下子堵得發慌。
比賽前一天放學,我繞路去了灣仔的琴行。櫥窗裡那架黑色三角鋼琴像塊光滑的墨玉,我忍不住走進去,指尖輕輕落下——那聲音清亮得像山間的泉水,流過整個琴房。老闆娘是個戴珍珠項鍊的阿姨,笑着走過來:「小姑娘手指靈活,可惜平時練的琴太差勁。」我沒接話,隻是摸着那架鋼琴的琴蓋,涼涼的,像塊冰。
回到家,我把舊電子琴仔細罩上布,坐在地上看着它。月光從窗縫鑽進來,剛好照在琴身側面——那裡有處淺淺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像個「忍」字。大概是前主人留下的吧,我伸出手指摸了摸,突然覺得這架跑調的琴,好像也藏着好多沒說出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