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屋化為焦土後，村人著實安寧了一陣子。廢墟靜靜地躺在那兒，焦黑的樑木斜插在瓦礫堆中，像一座無言的墓碑。孩子們不再聚在遠處張望，大人們也不再於夜裡緊閉門窗。生活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平淡如水。

然而不過月餘，怪事卻又悄然滋生。

先是村東頭張家的雞舍夜裡遭了殃。十幾隻肥雞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滿地凌亂的羽毛和幾點暗褐色的血跡。張老漢罵罵咧咧地繞著雞舍轉了三圈，在泥地上發現了幾枚小巧的腳印，淺淺的，像是被什麼人刻意遮掩過。

「準是那些小叫花子沒走遠！」張老漢跺著腳，朝圍觀的村人嚷嚷，「燒了舊屋，就來偷雞摸狗！」

村人議論紛紛，卻無人真正接話。那些腳印看上去太過瘦小，倒像是五六歲孩童的，可哪個五六歲的孩子能一夜之間拖走十幾隻雞？

接下來的幾日，村中接連有戶人家丟了食物。李家掛在簷下的臘肉少了一串，趙家灶房裡新蒸的饅頭沒了半籠。失竊的皆是可以即食的物件，且總在夜深人靜之時，神不知鬼不覺。

村長召集了幾戶壯丁，每夜輪流巡邏。然而巡邏隊所到之處，萬籟俱寂；一旦回屋安歇，窸窣之聲又起。甚至有守夜人信誓旦旦地說，曾看見幾個黑影，瘦得像貓，敏捷地翻過土牆，轉眼就隱沒在夜色中，無聲無息。

怪事逐漸升級。週寡婦家晾在院裡的舊衣裳少了幾件，都是她早夭的兒子留下的孩童衣物。王鐵匠發現鋪子裡的鐵釘、碎鐵片也時有短缺。最讓人不安的是，村中老郎中藥櫃裡的一些金瘡藥和止血草藥，竟也莫名其妙地少了些許。

一日黃昏，暴雨驟至。豆大的雨點砸在泥土上，濺起朵朵渾濁的水花。劉家媳婦趕著收衣裳，恍惚看見村後廢墟方向有個瘦小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心下好奇，撐了傘悄悄跟過去。

穿過一片齊腰深的荒草，她發現廢墟邊緣竟有個不起眼的地洞入口，隱在一截焦黑的樑木之下。洞口僅容孩童鑽入，邊緣有明顯的挖掘痕跡，還用廢棄的瓦罐碎片做了簡單的加固。洞裡黑黝黝的，隱約傳來壓低了的啜泣聲和模糊的呻吟。劉家媳婦彎下腰，正欲細看，卻猛地對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充滿了野獸般的警覺與恐懼。她嚇得驚叫一聲，連退幾步，跌坐在泥水裡。

等她驚魂未定地帶著村人返回時，地洞已然空空如也。只有洞底鋪著的乾草還留著人形壓痕，角落裡散落著幾塊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一小堆鐵釘、一件濕漉漉的破舊童衫，以及幾片沾染了暗紅色血跡的草藥渣。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雨水泥土、草藥和某種傷口腐壞的氣味。

「他們沒走，」村長蹲下身，捏起一點草藥渣捻了捻，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滴落，「而且，有人傷得不輕。」

真相彷彿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村中漾開層層複雜的漣漪。那些他們曾經恐懼的「鬼怪」，不過是幾個無家可歸、掙扎求生的孩子，其中可能還有傷患。憤怒漸漸消弭，一種沉悶的不安與隱隱的愧疚開始盤旋在眾人心頭。

那場大火是怎麼起的？無人再提。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那夜風並不烈，更無雷電。或許是孩子們烤紅薯不慎引燃，或許是某個懼怕邪祟的村民決意徹底根除「禍患」……真相已隨著那夜的大火和雨水，滲入地下，再難尋覓。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王老漢在廢墟邊那隱蔽的地洞入口旁，放下了一籃子還溫熱的窩頭、一壺清水、一包乾淨的布條和幾味常用的傷藥。他什麼也沒說，佇立片刻，便拄著拐杖離開了。

自那以後，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常常出現一些零星的物什：幾顆還帶著露水的果子，一塊用乾淨布包著的烙餅，一小捆柴火，有時甚至會有一兩件半舊的孩童衣裳。這些東西總在夜間悄然消失，如同被沉默的土地接納，只留下地上被輕微擾動的痕跡。

怪聲不再有了，偷竊也再未發生。那幾個神秘的孩子，如同滴入沙漠的水珠，徹底從村人的視野裡蒸發了。

空屋連同關於它的記憶，終將在風雨侵蝕和時光流轉中徹底湮滅。那些小小的身影，或許融入了遠方的流浪人潮，或許在荒野中找到了新的、更安全的棲所，又或許……他們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經歷了怎樣的苦難，最終是生存還是毀滅，這些問題的答案，始終是這個村莊記憶裡一個模糊的缺口，一段無言的沉默，一個誰都不願再深究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