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裱畫鋪子蜷縮在巷尾深處,推開門,迎面撲來的霉味與漿糊略帶酸餿的氣息便如粘稠的潮水般裹挾住我。我的童年便是在這味道中浸泡着長大,酸澀而單調的滋味,彷彿也浸透了每一天的光陰。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忍不住偷嘗了桌上那碗漿糊,舌尖觸到的一剎那,酸澀猛烈地衝擊着味蕾,幾乎讓我咳嗆出來。師傅發覺后,輕輕拍了下我的後腦勺,低沉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小伢兒,這苦味可嘗不得!”他眼神中閃爍的嚴厲,像一道無聲的禁令,更讓我覺得這漿糊之味,就如他皺紋里蓄積的苦澀一般,是必須默默咽下的日常。
日子在裱畫店中無聲流淌,師傅卻日漸沉默了,如同角落裡蒙塵的器具。他總沉默地坐在角落,望着門外巷子里匆匆而過的人流車流,眼神空茫又若有所思。城裡新開的那些裝裱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以機器裝裱的快速與廉價,無聲地擠走了我們小店的生意。他的嘆息一天比一天沉重,如同被時代車輪碾過的塵埃,在店鋪里無聲地飄浮、堆積。這酸澀的滋味,看來不僅僅是漿糊的味道,更是心頭日益淤積的沉甸甸的塊壘。
一日,暴雨傾盆而下,天地間掛起一道茫茫水簾。一位渾身濕透的學者突然闖入,懷裡緊緊抱着幾冊被雨水浸透的古籍。他聲音顫抖着懇求:“老師傅,這些古書,求您一定要救回來啊!”
師傅眼底霎時燃起久違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將濕漉漉的書頁層層揭展,如對待初生嬰孩般輕柔。昏黃燈光之下,他佝僂着腰身,屏住呼吸,指尖與毛刷在紙頁上輕巧地移動着,一點一點將殘損的碎片重新拼合托起,眼神里閃爍的專註與柔和,竟像是重新點燃了生命之火。終於,當那冊殘破不堪的《陶庵夢憶》徐徐重現其舊時溫潤面貌時,老師傅忽然伸出手指,蘸上一點漿糊輕輕抹於殘頁,隨後竟以舌尖小心舔舐着紙張邊緣——他臉上的神情舒緩開來,宛如在啜飲一樽瓊漿,只喃喃道:“不苦了……終是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