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

  • 作者筆名:陳家美
  • 發表日期:2025-08-01
  • 寫作年級:F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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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章類別:其他

她二歲那年匆匆接過母親手中的糖。

她喚喜鵲,卻無人知她真名,她似乎也沒有真名。

喜鵲的父親不喜歡女娃娃跟她同佔一個「姓」,彷彿「姓氏」的繼承制只能從男輩開始。母親叫她喜鵲,父親制止,因為思想先進的他認為一個「喜」字會與生男娃娃的「喜」相衝。

「小鵲啊,剝完豌豆曬紅薯粉。」,「小鵲啊凌晨起來把粥燒。」,「小鵲啊,天亮上山把柴劈。」,「小鵲啊....」。她的童年,被幸福的勞力所佔據,而喜鵲的爸爸,小屋棚里一窩,捧著被蟲蛀到發黃帶臭的書,美其名譽為將來的男娃娃受教育做準備,可昏暗的屋檐下,哪有光亮,昏暗的屋檐下,沒有光亮。

二歲那年,是喜鵲親身第一次吃糖。很甜,小巧固塊裹糖漿,甘汁玉露嘴裡放。從粉唇舌尖浸潤到舌後根,從味蕾記憶扎根到生命烙印。含在嘴裡,尚未長齊的牙滋滋作響,咬不碎也一直含著,直到舌頭隱隱作痛,喜鵲仍不願吐。四載歲月過,六歲那年,是喜鵲第一次見人嘴裡含銅錢。很苦,喜鵲是這般想,但看著媽媽平靜甚至泛白到沒有任何波濤的臉,喜鵲也不知道到底苦不苦。她爸說,死人嘴裡含銅錢,來世不會挨餓。喜鵲心又想,活人嘴裡含糖,是不是來世不用受苦,這是大教育家教會她的輪回道理。

家中六女少一女,少的是喜鵲的媽媽。可惜的是,在死之前也沒能為教育家的寒捨填上一個半個男丁。誰說沒有半個的?喜鵲阿爸其實就是那半個。

你瞧他,整日往書窩里扎,重活累活女兒做,像是半個貴妃坐月子期間捧書看。喜鵲媽生前時,他也會煎藥,也算是半個御醫,畢竟當時只有男人才配稱“醫",他搗鼓的藥方,說是能生男娃,但喜鵲媽把身體祭獻給了教育、藥方和男娃,仍無濟於事。喜鵲她媽死了倒不可惜,可惜的是沒有男丁繼承他的貴妃氣和教育智光,這種血脈,女生可繼承不了。

在阿媽死後,喜鵲再也沒吃過糖。那個令她終身難忘的味道。雖說沒再吃過糖,但苦日子卻常常垂憐喜鵲。那半個男人得了病——腦癌,大教育家的腦子,被書里的蛆蟲啃食殆盡了。為了給那半個男人治腦癌,她要紅薯往地裡種,要山上把柴木撿,要日里把紅薯粉曬,當然,照顧起居的活也不在話下。可村裡人才不會可憐她,把她家的地侵佔半個,她家的女娃娃也不敢吭聲。喜鵲默默地種,而村裡的潑婦囔囔抱怨她家地爛,種不出個所以然來。喜鵲聽後很生氣,哪有搶別人饅頭還要吃一口吐地上踩兩腳的道理?莫非那一半的地也換不來一個半個生活的甜?喜鵲依舊幻想著糖的甜。

九歲那年,喜鵲已能獨自一人背上一籮筐的紅薯往山下賣。路途的遙遠,肩上的負擔,她忍住了。多少次徘徊小販攤前各色的糖,多少個余光中留戀又黯淡的眼光,又多少回罪惡偷盜的想法叢生,她忍住了。旁邊小販肆無忌憚圍剿她賣紅薯的蠅頭蝸角,她忍住了。可當愛還價愛漏錢的貴客挑剔她的紅薯,她忍不了,因為沒錢給阿爸看病。九歲的她,也可以撕咬,扯發,尖叫,為的是那少給的一毛三。打不過,也要打,要不回,也要要,但留給她的,是打不過也要不回。

命搭了,紅薯搭了,錢也搭了,喜鵲依然懷念兒時吃糖的味道。父親下葬,她要下山把糖買,為他嘴裡糖果放。她總算承擔和完成了半個男人缺失的責任和使命。喜鵲笑了。死人嘴裡含糖,下輩子就不用再吃苦了。喜鵲笑了。

又是一年一家六口,一樣的藥方,一樣的女娃,一樣的教育家和半個男人。喜鵲把糖往死人口裡放.....喜鵲把糖往女兒口裡放.....喜鵲把糖往男人口

里放.....

她二歲那年接過母親手中的糖,匆匆嘗完了一生的甜。

二歲吃了糖,媽媽含了錢。

糖好甜,錢好苦。可能是想媽媽了吧,於是她又吃了一輩子苦。發覺沒錢吃,也好苦,於是錢成了甜的,許是她就該苦,於是大家都有了錢,就剩她。

糖好甜,錢好甜。

喜鵲被吃了,不苦不甜,味如嚼蠟。